戌时三刻。
苏氏府中。
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门口挂起了中秋兔灯,奴仆们身上穿着棕绸纱,对门口一个个停下马车的客人们笑脸相迎。
院子里的高山流水之景隐于碧亭弹唱的戏子之后,满院子流水似的热闹,络绎不绝。
厨房火光冲天,仆役们端着一盘盘礼品和佳肴送往大屋正堂,在那里,准备着今夜最要紧的流水中秋客席。
苏韵双的母亲和继父此刻在苏府大门口迎客,满面欢欣热闹。
不过,细瞧就能瞧得出,苏韵双的母亲脸色有些不大好。
还不都是因为苏韵双这个女儿。
苏韵双母亲听说,她婆母前几日就特意为苏蓝晴赶制了一身顶好料子的新衣裳,就为了让她好好见见贵客,未来好嫁个高高的人家。
可自己的韵双,却只能在冰冷的祠堂被罚跪。
她心里难受的紧。
惦记着女儿。
不过此刻,苏韵双却并没惦记着母亲。
因为她相信母亲能操持的很好。
苏韵双独自一人在祠堂中安静抄书。
虽说夜里起了风有些凉了,可苏韵双依没觉得有多冻人。
她没想着出去找别人,反倒是,有人到祠堂门口瞧了她一眼。
快开宴的时候,苏家的长子——她的继兄,才刚回来。
匆匆去屋里换过衣裳,正好经过祠堂。
苏韵双对他亦没有什么好印象。
他虽不曾亲自出手害过自己,却一直在纵容自己的亲妹妹对她“拳脚相向”。
这个怪物一般的朝代,是男子掌权的。
身为长兄,三番几次见苏蓝晴给自己难堪,也没有拦过,只因为宠溺嫡亲妹妹。
他又凭什么能脱身的一干二净呢?
凭什么说,是无辜清白的。
不制止,就是在害她。
他比苏蓝晴还要可恨。
所以,苏韵双也恨他。
知道身后他来了,却未开口跟他说一句话。
长兄自觉无趣,只是冷冰冰站在祠堂门口看了她一眼,听小厮报了几句,连叫人拿衣服给她都没有做,便转身离去。
这就是苏家人。
果然,与苏韵双印象中的一般无二。
每个人都是这么冷漠。
只因为她容貌不好,便认为她失去了作为女子唯一的价值,便如此对待她.....
曾经,苏韵双也恨过自己。
为什么不能拥有苏蓝晴那样闭月羞花的姿容。
不过现在,她早已释然了。
因为仇恨,是不需要美貌的。
院子里正堂那边传来了钟鼓之声,奏乐戏曲连绵不断,苏韵双闭目静心,手掌合起,只心中念着佛经,绝了来自外界的一切纷扰。
祠堂,是个静思的好地方。
她可以苏家祠堂好好想一想,要如何搞垮这个除了母亲跟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家。
苏韵双正想着,她母亲身边的大婢女就悄悄潜了过来。
“大姑娘,主母吩咐,您自早上至现在,都一整天没用膳了,这些菜都不错,您悄悄吃着,宴会散了奴婢再来取。”
大婢女慈爱地看着苏韵双。
苏韵双对她笑了笑。
她隐匿身形走了,苏韵双便没有辜负母亲的好意,拿起木筷,夹着盒中自己爱吃的东坡肉,享用起来。
她一向爱吃,所以身材才不那么苗条。
可她宁可多吃几口。
苏韵双独自一人,就这样开始享受佳肴。
嗯。
这东坡肉怕是母亲亲手做的,和十几年前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苏韵双忽然有些眼眶湿润,却很坚强地自己抹去,又开始品尝盒中的桂花糕。
甜丝丝的,沁人心脾。
这独处的清闲的夜晚,本该只属于苏韵双一个人。
可是很快,她就听到了不速之客的动静。
“您好.....请问,我能进来吗?”
祠堂外一片黑影,苏韵双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来人。
那人声音温柔,听起来,是个腼腆的男子。
这时节,怎会有男子潜入苏家祠堂?
若是仆役,那绝不会。
若是外客,难道不知祠堂是重地,来到这里是十分失礼的么?
那黑影似乎扒在门边,十分没有规矩,苏韵双定睛看着,皱着眉,心下有一丝紧张。
那究竟是什么人?
不会要来害她吧?
苏韵双本就怕黑,深夜独自在此,可不是要更怕了。
幼时,她甚至夜夜都要母亲陪她睡呢。
苏韵双虽做了些不守规矩又胆大的事,却还是有大家风范的体统。
“你是何人?”
苏韵双刻意冷了冷声调,放下木筷。
祠堂内此刻静到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我,我是什么来着?.....”
那人声音有些小。
苏韵双有些发愣。
苏韵双本以为这人疯魔了或是得了病,却不曾想,那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就直接让她坠入了冰窖。
似万劫不复。
“哦对,我是......是五皇子。”
听到这个称谓,苏韵双竟一时恍惚了。
多年夫妻,苏韵双竟认不出他的声音了。
阴澜昭声音阴沉又沉闷,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而且......
竟然是他?
怎么会是他?
他不在宴上坐着,怎的逛到了这里来?
五皇子夜半来宗祠寻她,这可是前世从未有过的事迹。
她一时心硬情冷,却充满玩味。
她想知道,她这位奸诈的前相公,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久别重逢。
她可是“思念”他,思念的紧呢。
苏韵双嘴角勾起一抹笑。
事情逐渐变得充满了趣味。
于是,她笑了笑,起身做出了请的手势。
“请进来吧,参见五皇子。”
苏韵双还颇有礼数。
那人自阴影中缓缓走出,温润而笑盈盈的。
不知为何,苏韵双是否看错了。
阴澜昭的脸上,没了奸诈的贼眉鼠眼,笑起来不再那么令人作呕,反倒是笑声宽和,眼角眉梢颇有.....柔润姿态?
他似乎,长得不同了。
起码,与苏韵双记忆中不同。
苏韵双皱起眉,对自己颇不满。
此人阳奉阴违,及其狡猾,自己已吃过他一次亏了,还关注他样貌做什么。
即使他是神使的样貌,也是恶鬼的心肠。
苏韵双站到一边,似乎生怕和他有过多接触。
然而那人却蹲下身,穿着一身青绿的衣裳,直接拿起了她用过的木筷。
“你也爱吃红烧肉啊?”
过往害过她的阴险相公,此刻却充满天真地这样问她。
使苏韵双一时觉着,这人怕不是伤到了脑袋?
怎变得如此不同了?
况且.....红烧肉是何物?
“此乃东坡肉。”
苏韵双言语依旧冷冰冰的。
那人蹲在地上,抬起头看着她,看到她的瞬间,似乎微微一怔,十分惊讶。
随后,便对她温润而笑。
苏韵双皱起了眉。
这样的表情,从前,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
他爱的一直是苏蓝晴。
娶她,不过是被逼无奈。
怎么如今,却这样?
哦,苏韵双似乎一下子理解了。
对,他现在还是五皇子,还不是太子,还需要苏家的帮助,所以,他也许打听到了自己是苏家女儿,刻意来这里的。
刻意装模作样,接近自己。
这么想着,苏韵双眼神更加阴狠。
那人见她用这样的态度对自己,似乎还缩了缩脖子,略感委屈。
“那,我能尝尝吗?”
只见那人问完她,她还等不及回话,那人就用木筷的另一头,从盒中夹起一块东坡肉,放进了嘴里。
“嗯。”
“很好吃。”
“你......是这里的厨师吗?这是你偷偷带出来的?你都不知道,刚才你做的肉,我在席上都没吃着,唉.....”
这人略有酒气,似乎在羞怯怯对她吐露心声。
苏韵双却不屑一顾。
什么厨师。
在她面前演这种戏曲,比戏班子演的还差。
“说真的,我找不到回去的法子了....”
“虽则我也不愿回去,可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
那人醉的有些倒在了地上。
身上掉了什么东西也滚落在地。
“这么多天来,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对我疾言厉色的人,虽然也有些冷淡....”
“不过,我记着,我在博物馆见过你的画像....”
“唉.....在这个朝代,我也只认识你了....”
“你的确悲惨,不过我与你也没什么不同了。”
这人说什么。
苏韵双听不明白,只一直冷着脸。
不知他是否真的吃坏了什么,还是吃了野山菌,都开始神志不清了。
“唉....你说,我们也算是熟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史书上并没写。”
苏韵双只冷脸望着他。
像他如此有心机的人,会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还史书?
苏韵双不会相信他。
可苏韵双为了钓大鱼,还是告诉他了。
要把鱼钓上来,就得让他先咬住钩。
“苏韵双,苏府大女儿,我母亲,是我继父的填房。”
苏韵双冷冰冰说出这话,地上那人坐在木地板上,似乎听了她的话,有点绕不过来了。
还掰着手指头数。
苏韵双依旧一副冷脸。
好了,现在,他就算是咬上钩子了。
若他再待下去,恐怕就要给她惹麻烦。
月黑风高夜,一男一女共处一室,女方是被罚的,男方是逃席过来的,这里甚至还是祠堂。
怎么说,恐怕都解释不清楚了。
于是苏韵双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手拽住了他,把他拖到了祠堂大门口。
五皇子被如此暴力对待,不仅没生气,还抱着门槛,实有些可怜。
“别拖我嘛.....”
也许是苏韵双的性格和样貌让他找到了归属感,他一时赖在阶上,不肯走。
幸好,有路过的婢女们发现了他,一同将他扶起来,把他带回宴上去了。
而苏韵双独自一人,又闭目,跪在中央的软垫上,双手合十了。
心情难以平复。
再次见到他,苏韵双很惊讶,自己对他居然没有一点爱意,苏韵双本以为多年夫妻应该还有一些的。
不过也是,他如此恶语伤她。
她做什么记得他的好?
他好过吗?
苏韵双正在心中默念着什么,忽然,紫珠就着急忙慌跑了过来。
“主子,主子,宴上乱了,主母叫您过去呢。”
紫珠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兴奋和激动。
苏韵双微微睁开眼睛,笑了。
看来,派给紫珠的活,她做的不错啊?
“如今,客人都散了?”
苏韵双沉了沉气息。
“没有呢,主君在外头应付宾客,主母带着二姑娘到内厅里来了,说是叫您去安慰安慰她......”
紫珠这话告诉她,她们做的不露声色。
“很好。”
苏韵双抬起一只手。
紫珠扶起她,两人赶忙往内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