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话音刚落,一座古朴典雅的茶楼便倏然出现在眼前。
此楼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门楣刻着花卉盆景,精巧灵动,雅致至极;楼里袅袅乐音宛若潺潺流水,随着茶香弥漫开来。
进到了里面,眼界豁然开朗。四周墙壁挂着数副雅士字画,木案几上搁着白釉青花瓷、红釉瓷、琉璃玉盏等一众器具,清凉透亮的薄胎玉香炉里吐着薄烟,氤氲缭绕,雾气蒸腾,熏的人几欲昏睡。
帷幔后乐师轻抚古琴,琴声与熏香纠缠暧昧,令来客内心逐渐归复平静。
上了二楼,窗边那处丁恕常坐的位置已经有人了。
丁恕脚步不停,带着人几步走到窗子前落了座。
那青年又是一脸诧异,眼见丁恕神色如常,眼角笑意甚浓,再一看对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同样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神态自若,没有半分被打搅的不快。当下已有几分怀疑。
那少女穿着虽朴素平淡,可面容却不凡。柳叶眉,荔枝眼,明眸皓齿,目含清泉;神采奕然,明媚动人。细看,眼角浸着股浅浅的笑意,却并非如丁恕那般带有挑逗意味,反而是一种平静的、安详的、近乎归于温和的笑,令人如沐春风,心肠渐软。
这一看,他才心下了然,暗暗道:“怪不得,原来是相识。”
丁恕斜靠在窗子上,翘起二郎腿,一手支脸,一手从桌上摸了只青花压手杯,倒了茶,一口饮尽,周身霎时畅快了不少,不由道:“暖和!”
对面的少女见状,暗暗翻了个白眼,道:“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丁恕又三两下给旁边那人倒了杯茶,笑着说:“请。”
转头,又冲远处的堂倌高声吩咐了句:“小二,再来一叠桂花糕!”
“这位是——”
对面的少女打量了一下丁恕身旁坐着的人,眼神意味深长,嘴角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冲一旁的丁恕使了使眼色。
“哦,对啊,怎么称呼?”丁恕这才想起要事,忙将目光转向那青年,笑眯眯道:“鄙人丁恕,如心恕。”
“在下李二,幸会。”那人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连饮茶的动作都无比得标准从容,仿佛是经过千次万次的训练与调教后才养出来的,实在是赏心悦目。
“……李二?!”丁恕刚刚喝进去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堪堪咽下肚后,他按下抽搐的嘴角,对着那张无比清冽无比俊美的脸端详几秒,道:“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名字。”
如此常见的姓氏与如此接地气的名字,放在现实怕也没有几个人能与之重名,也算的上是独一份的了;而如果放在小说里,尤其是《逆飞》里,估计不是路人甲就是哪个化了名的重要角色;戏份要么只是打个酱油走个过场,要么就多一点(但也绝多不过主角),主角在时当个背景板起一点衬托装饰作用,主角不在时就补补剧情支线打打怪传播一下美名什么的。可谓主业副业共发展,事业配演两不误。当真活的既憋屈又潇洒。
李二点了点头:“多谢。”
“李仙师,”丁恕道,“像你这般的修仙之人,是不是都会些什么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本事啊?”
“不敢当,”李二连道,“只是会些皮毛而已,呼风唤雨移山倒海这样神乎其神的法术,纵观天下也没有几个奇人异士能做到。”
丁恕撑着脑袋,状似无意地瞥向窗外,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忍不住吐槽道:“切,再神乎其神,到了男主那里还不是动动手指头就能办到的事儿。作者,你看看,这情节有多不合理你自己看看!”
“姑娘,你叫什么?”丁恕又冲对面的少女嬉皮笑脸问道。
李二目光旋即从了然变为不解。
“你装什么装?”少女起身,作势要打他,却见一旁的李二愣愣看着她,眸子清澈得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让人不忍在他面前动粗,这才又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梗着脖子红着脸,别扭答道:“文冼玉!”
“文冼玉,”桂花糕一上来,丁恕便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只塞到嘴里吃,一边吃,一边问道,“你知道选拔大会么?”
“曜月宗那个?”
“对。”
文冼玉瞟了眼李二,道:“说是不论参赛者何种身份何种出身,只要能在大会里杀出重围并赢过现任宗主,就都能坐上宗主之位。”
文冼玉摸了只桂花糕慢吞吞吃着,道:“虽然简单粗暴,但对于大部分参赛者来说却是个难得的机会。”
李二道:“不错,不论是宗内弟子还是长老仆从,只要能在最后的比试里赢下宗主,便有望成为曜月宗下一任掌门人。”
丁恕撑着下巴,笑吟吟望向他,道:“仙师,我看你这一身不凡气度与从容之姿,想必也是门中翘楚。怎么样,有没有把握赢下那卢皆木?”
李二叹了口气,道:“一宗之主,又岂是那么容易赢下的?别说是我,就算这众多挑战者中哪怕有一人有把握,卢宗主也不至于连续三届包揽大会榜首!”
丁恕道:“那可不一定,有时候,赢不下比试,未必是实力不够,而是时机未到。再说,赢下他,也不一定非要在场内啊。那般的循规蹈矩不知变通,能赢下反倒怪了!”
文冼玉点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场外施展的空间总比场内多,寻个良辰吉日到那卢皆木的住处走一遭,岂不比打一架来得轻松?”
这样再明显不过的暗示意味,就算是傻子也该读出来其中的含义了。更何况面前这人又不蠢,自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下点能让修士灵力滞塞经脉不通的药,或者暗戳戳使点外人一时察觉不出的小手段什么的,也不求效果多好多显著,只要能让那位连续包揽大会三届榜首的曜月宗宗主在赛场上施展不了拳脚即可。再加之原作灵丹妙药遍地都是,像曜月宗这样的大宗更是跟末日前囤物资似的囤了一大批。因此,要想几天内找出一样足以药翻卢皆木并使之不被察觉的灵药,估计也不是很难。可就看……
丁恕眨了眨眼,目光死死盯住李二,不忍错过他脸上的每一分表情。
李二脸色也确实如他所料,一时间变幻莫测,又是讶异又是无措,相当的精彩。不过见丁恕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像就等着他说出那句话时,他眼中又瞬间闪过一丝凛冽的严肃,忽而正色道:“不行,万万不行。在下又不是非赢下这场比试不可。今年不行,那就五年后再来,五年后不行,那就十年后再来。哪怕一辈子都赢不了,在下也断不会做出那般胜之不武之事。”
丁恕听后,嘴角暗暗一勾,忽地举起茶杯,哈哈笑道:“不愧是玄门君子,品性居然如此高洁,当真令我等敬佩不已!来来来,李仙师,这杯我敬你!”
文冼玉也同时举起茶杯,连忙道:“我也敬仙师一杯!”
三人以茶代酒,均一饮而尽。
热茶下肚,身体顿时暖和了不少。几人又聊了一些玄门之中的奇闻异事,从几千年前修真界里第一人的诞生,到现如今曜月宗选拔大会往前数的几届有无新星诞生,从其他宗派的英雄翘楚到天底下凶兽邪祟的横行,三人眉梢微动气血上头,一通心中见解各自发表下来,可谓是酣畅淋漓痛快无比。壶中的茶已经快要见底,正当丁恕招手准备让堂倌再添一壶时,窗外却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砰响,震的三人身体一抖,险些从凳上摔下来。
三人住了口,面露疑惑,齐齐扭头看向窗外。
重物落下后紧接着便是一阵响彻天际的叫骂声与嘲笑声,言语之粗鄙,语气之刻薄,比起之前那个掀了菜摊怒追丈夫三条街的妇人,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首先震破天际的是一男子的怒骂:“你这废柴,成天留在府里,不是偷东西就是到处害人,当真是祸害,灾星,扫把星!赶紧把剩下的那只镯子还回来,然后麻溜儿滚蛋!”
“我呸!”
又有一道响亮的声音飞进窗内:“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狗东西,真是恶心死人了!你家少爷那破镯子有什么好稀罕的,还用得着我去偷?白给我都不要!”
丁恕伸着脑袋望向窗外,就见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街上,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被一群家仆模样的人团团围在中间、摁住肩膀,双手又教一名身材高大的壮汉给反绞在了背后,半天都挣脱不开。当真狼狈至极。
“嘿呦喂,你这废柴,还敢还嘴?吃我一拳!”
那少年被横飞来的一拳打得口鼻流血,耳畔嗡鸣,半天都说不出话。
“废柴!这就不行了?你的威风呢?你的骨气呢?你身为君子挺拔的的脊梁骨呢?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不说了?不会是成哑巴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废物就是废物,还想学人家修炼仙法得道成仙呢?哈,真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那少年鼻血止不住地流,嘴里却依旧不肯服软:“那又怎么样?我就算是再废物再没用,也比你们府上那位金贵到出个门都得八台大轿抬着走的白痴少爷强上千倍百倍!”
那几人见他说出这样的实话,顿时惊恐万分,气得咬牙切齿、口鼻歪斜,戳着他脑门儿就骂:“你你你,你这废物是想死吗?!竟敢如此口出狂言大逆不道,我看是打你打的轻了!”说罢,又上去哐哐补了几脚。
少年面门带血,吐出一颗门牙后霍然大笑,扬声道:“打我?好啊,你有能耐打死我好了!要是今天打不死我,明日养好了伤,我定要把你们整个穆府都搅个血雨腥风天昏地暗,再在乔塘关口前吆喝一下你们这穆府是如何恃强凌弱欺人太甚的!反正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明天往关口一站,嘴皮子上下一碰,就算闹不死你,也要恶心死你!!”
说罢,又呕出几口鲜血,眼神逐渐黯淡。
“你这小子,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居然敢威胁我们穆府?今日爷几个倒要叫你看看,惹了我们穆少爷究竟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那少年双手被锢得死紧,肩膀又叫一人死死踩着,半点都动弹不得。只听头顶传来“呸”的一声,斜眼去看,这才发现那其中一名汉子满脸凶相,铆着气力涨红着脸,搓着满手都是唾沫星子的手。忽地目光一变,抬起手就朝那少年满是鲜血的脸上掴去!
啪!
一耳光还未落下,那小厮却被一股怪力给狠狠掼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咳出几口痰,鼻血混着鼻涕稀里哗啦往外流,腰杆子半天支楞不起身体,浑似一个刚从阴沟里爬上来的老鼠,模样滑稽,又透出几分不可言说的骇然。
“啊!我的扇子!我的扇子呢?!”
人群的最前方,有一看客满脸惊慌,叫道:“我的扇子怎么不见了?”
尘土飞扬之间,有一身影翩然落地,驻立在那少年与恶仆之间,蓦然转头,冲那个还在低头寻找扇子的人欠身行了一礼,道:“方才情况紧急,借贵扇一用,还望莫要怪罪!”说罢,腕一转,手一拋,那把小巧精致的玉骨扇便被他在空中拋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弧度,而后稳稳落在那看客手中。
人群哗然,有人惊道:“看见了没都看见了没?那人只用一把扇子就把那厮给抽飞了出去!”
“看见了看见了!我道怎么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原来竟是个人!”
“奇了!他刚才是不是从天而降?”
“神仙啊!”
“……”
李二看着周围一圈儿杂七杂八的看客,面上端的是一派的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半点无措与害羞都不见有。他嗓音柔中掺冷,又带有几分劝退意味:“诸位,都散了吧。”
可是,哪有戏看了一半就走的道理?在场自然没有一人肯挪动脚步。
李二叹了口气,见劝不动,又转头对那几个小厮道:“放了他吧,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动粗?”
那几名小厮脸色青白交加,刹那间竟变换了好几副神情,有惊恐,有忌惮,有愤怒,有狐疑。其中一人上前道:“你是个什么人?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吗?这般放肆,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二道:“我确实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可不管是谁的地盘,都不应该仗势欺人。诸位,暂且住手吧。”
那少年被打得神志不清、眼神迷离,恍惚间只能透过满脸血雾稍微看清点儿身边站着个人,却看不清面容。那人身影模糊,身形却很笔直,立在那里犹如一棵直挺的青松般屹立不倒,莫名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他竖了竖耳朵,只听一道冷冽而自持的声音穿过重重风声传入耳内:“在下是松淮山曜月宗门下弟子李二,刚刚失手打了那位小兄弟,李某在这里陪个不是。”
松淮山……
曜月宗……
曜月宗?!
那少年陡然睁大双眼,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直挺挺从地上跳起来,又三两下挣脱了身后几人束缚,大叫道:“此话当真?”
众人被他这反应吓得一个激灵,忙又七手八脚摁下他,道:“真不真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敢诈尸,拳头没吃够?!”
那少年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仙师,仙师!你带我走吧!我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也想修道,也想成仙,也想像你们一样斩妖除魔捍卫苍生,你就带我走吧!”
李二听后一愣,目光里升起几分凝重,袖袍一挥,那几人便像是被施了法术般,齐齐松了手后退数步。少年见此情景,脸上一喜,忙半跪着往前爬了两步,两只细胳膊抱住李二的大腿死不松手,道:“仙师!带我走吧!无论端茶倒水还是扫地做饭我都愿意做,只求你带我走!”
李二被蹭的满身是血,也不恼,只是低头温声道:“带你走可以。不过,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少年一脸问心无愧的坚定,道:“仙师尽管问,只要是能答上来的,我慕霄绝无半点隐瞒!”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不错,正是热血荡漾的好年纪。你叫什么?”
“慕霄!不是穆狗的穆,是倾慕的慕!”
“好,我知道了。最后一个问题。”李二神情严厉,语气虽一如往常的平淡,却无端少了几分方才的温和。
“ ——他们说你偷了穆少爷的镯子,可是真的?”
“假的,当然是假的!那破镯子我见都没见过,又怎么可能会偷!”
那边的一众小厮里忽然有人啐道:“我呸!你个小畜生,偷人东西还不承认?少爷的镯子分明就是从你枕头下面翻出来的,还敢狡辩?”
少年冲那仆从龇牙咧嘴,道:“肯定是你们少爷诬陷我的把戏!从小到大,这一套手段他都不知道使了多少回了,也就你们老爷那个蠢猪会信!你们穆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从仆人到家眷都联手欺负我,真当我慕霄是孬的呀!”
骂人那人被怼得缩了缩脖子,见李二冷着脸看来,立刻后退半步,连声音都不自觉的小了:“你胡说什么,偷了人镯子还不承认,反说是我们诬陷你,有证据么……”
那少年咬牙道:“证据?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证据?我且问,有谁会把那么值钱的一个东西放在枕头底下,还一放就放出半个身子?这不是明摆着叫人看见吗!”
“你你你,你这理由也忒牵强了些!万一就是你藏的时候没藏好呢?”
“我是瞎吗!这么重要的东西露出这么多我还看不见?你智障还是我智障?”
正当那小厮皱着脸子暗下思量着该怎么回嘴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尖锐无比的嗓音:“哎呦呵,慕霄,谁给你的狗胆,敢这么对我的人说话。”
此声一出,那小厮原本畏缩着的身体忽然一直,双眼发亮,底气十足地叉起了腰,面上欣喜之色掩饰不住,高声叫道:“慕霄,你个废柴,耍起嘴炮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可你不如睁开眼看看,现在谁来了?”
那小厮神色得意,眉梢挑的差点把头皮掀飞。他跟个狗腿子似的,熟练侧开身腾出一条儿道,一边挑衅般地冲慕霄狂使眼色,一边叫道:“少爷,这小畜生在这儿呢!偷了您镯子不承认,倒说是我们诬陷的他!剩下那只镯子也不知被他藏哪儿去了,半天都不肯交出来。这会儿又死皮赖脸抱着那位仙师的大腿不肯松,求着去修什么仙呢!呔!你这废柴,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扒着仙师不放手,弄脏了仙师衣服怎么办?修仙修仙,一个经脉尽废一无是处的废物,是要修哪门子的仙?羞你先人还差不多!真是丢我们穆府的脸。还不赶紧松手!”
他一边说,一边怒目圆睁,摆着一副吃尽了屎的难看神色,撸起袖子就要去扒那少年。
“滚滚滚!滚远点儿!你这只仗势欺人的狗,别用你那脏手碰我!”那少年见那小厮一脸凶神恶煞恨不得吃了他的样子,顿时挣扎不已,抱着李二的腿又哭又闹,咧咧了好一通,就是死活不肯撒手。
“你你你,你这小畜生!”那小厮气的口鼻歪斜,面目狰狞,正欲招手叫身后那几人过来帮忙,就见自家那个满脸横肉,眼珠子快要埋进一堆肥肉里的少爷被人扶着哼哧哼哧走了过来。
小厮忙又放下手退到那穆少爷身后,换作一副讨好的神色,目光恨不得黏到那穆少爷身上。
“慕霄,给你点脸,真把自己当个人了?”那穆少爷“啪”地拍开手中那把金箔折扇,状似无意实则极为刻意做作地将扇面对着面前众人高调展示了一番。扇面上用毛笔题着“物极必反”四个大字,歪歪扭扭,一笔一划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反”字最后那一捺更是差点划出扇面。可见这题字之人笔力不是一般的差,怕是在现代社会的哪所小学里随便拉出一个小学生,水平都比这人高。
“靠!嘚瑟个鸡毛,这字比我那不识字的老娘写的都丑!”
“就是就是!拉个瞎子来都比他写的好!”
穆少爷面对那些质疑声充耳不闻,底盘相当得稳,一把拍开旁边的下人,理了理袖子,不疾不徐地挪到李二面前,用那双小眼睛快速扫了眼李二浑身上下,这才端起笑意,道:“松淮山来的仙师?”
李二道:“正是。”
穆少爷道:“这下人平日被我放纵惯了,没点礼数。待客不周,叫仙师见笑了。”
说罢,又一把合上折扇,用扇骨敲了敲那名小厮的头,斥道:“混账,还不快过来给仙师赔礼道歉!”
那小厮被敲的脑子一嗡,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走上前,呆着个脑袋木木道:“仙师,今日之事是我等有错在先,给仙师赔个不是了,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我们这些小人计较!”
李二瞥了他一眼,语气仍然风轻云淡:“无妨。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哈哈,不愧是玄门弟子,气量就是大!换作是我,早就一剑劈上去了。喂,还不赶紧谢仙师不杀之恩?”穆少爷生硬地扭送着脖子,斜眼瞪那小厮。
那小厮硬邦邦道:“谢仙师不杀之恩。”
兴许也是听出来这穆少爷的语气中掺了几分虚假与浮夸,李二只是轻微地蹙了蹙眉,没有接话。
毕竟一般这种主动示好的行为,多半都有猫腻,没准儿是笑里藏刀深藏恶意,狠话杀招都憋在后面使呢。
果然,那穆少爷见李二没答话,便索性也不装了,眉毛一拉肥肉一抖,鼻子里忽然喷一口浓重粗气,冷声道:“不过一码归一码,方才的事是我的人失礼,他给你道歉,你也接受了,这事儿就算翻篇了。可慕霄这小子同样是我穆府的下人,也是签了卖身契的。你没经我穆府同意,就想带人走,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那小厮原本丧着的脸突然一僵,见自家主子翻脸如此之快,始料未及,当即一个抖擞,脑子也跟着清醒了,忙附和道:“是啊仙师!我们虽然不是修道之人,但也知道你们修真界的规矩,修士凡游历人间,不得伤凡人性命,不得寻衅滋事,更不得不经别人同意就随随便便动别人东西!仙师,您不打算给个说法儿吗?”
“对啊,我们是没有你们那般的奇本领,可我们也是人啊,你这不是仗着自己会些法术,就欺负我们凡人啥都不懂吗!”
“刚刚他那一下直接把王六的脸给抽肿了,现在还没消红。要是我们不按着他的心意去做,岂不是要直接被他大卸八块!?”
“嘶——可怕!可怕!”
穆少爷身后的一众狗腿子附和的附和,举手的举手,一顿叽里咕噜煽风点火,好不热闹。
李二应该是没见过这种翻脸如翻书的人,当即愣在了原地,看神情应该还有些茫然,似乎一时没分辨出来面前这人是在干什么。
纵使修为再高灵力再深,可面对人情世故,终究是与痴人无异。
面对一众的讨伐责骂,李二心下慌乱,嘴上磕绊道:“不是,我没有,我……”
他低头去看,却发现那少年此时虽扒着他裤腿,脸却紧扣在他膝盖上半点反应都没有。李二倾身去扶,却不想还没碰到那少年一根汗毛,那少年便随着他的动作直直往后一栽,面皮发白,双眼紧闭,竟是不知何时晕了过去。
偏偏在这个关头!
这下真的是谁都指望不上了!
李二额上渗出一丝冷汗,几欲开口,却被周围那一片古怪的目光给盯得生生卡了壳,艰难道:“修真界是有这个规矩不假,可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以为俗世里的人只要是想,就可以随时毫无顾忌又毫无束缚得做他想做的事?
那小厮见李二脸色难看,神情愈发兴奋,嘴上连珠炮似的对着李二一顿狂轰乱炸:“仙师啊仙师,你怎么不说话?是心虚了还是说不上话?仙师,你看看我脸,现在还肿着呢!嗐,其实说到底,您掴了我一下也就算了,毕竟我疼不疼的也不重要,我就算一掌给您掴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话说回来,您为何要在我们穆府教训自己下人时出手阻拦,还要将我们的人抢走?这事儿可真就大了,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毕竟不管是人界还是修真界,抢别人东西都是不合规矩的吧。更何况,您抢的还是我们穆府的人……”
丁恕听后轻笑一声,手中捏着的茶杯顺势一斜,那热茶便从窗子里哗哗飞出,尽数洒下,浇的那如公鸡打鸣般振振有词的小厮满脸都是茶水,落魄的就像只刚从污水里提溜上来的落汤鸡,瞪着一双铜铃般圆溜的双眼讷讷望着那又一道从天而降的高挑身影。
丁恕稳稳落地,手里抛着那只青花压手杯,饶有兴趣地扫了眼周围围满一圈儿的吃瓜群众,最后将目光定在李二身上,道:“呦,真是热闹。”
那个被茶水浇了一头的小厮看见丁恕,如同见到鬼一般,倏然睁大双眼,神情骇然,抬起手哆哆嗦嗦指向他,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丁恕见状,看向他,笑容陡然染上几分凉薄,皮笑肉不笑:“哦?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是……不是…”
丁恕叹了口气,猛地将那只被抛向空中的茶杯捏紧在手里,冲李二微笑道:“仙师不愧是仙师,连道德准线都这么高。换作我,他怕是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
那小厮听后惊恐万状,心里又恨又怵,抖着心胆往后退了几步,本想去问自家少爷该当如何,不曾想一转头,身旁竟是空的!再往后一转,这才恍然发现,那身形肥大的穆少爷不知何时已退到了几丈开外,并且,还是悄无声息地退到几丈开外的!
穆少爷心内同样恐惧不已,却偏要装作一副死活都不怕的样子,满脸狰狞、牙齿紧咬,当头喝道:“丁恕!你个没皮没脸的街溜子,一个少爷没有少爷样,成天和一群刁民厮混在一起,真是丢你丁家十八代祖宗的脸!”
静了半晌,见丁恕一脸“继续说”的耐心神色,他又继续道:“怎么,平日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丁少爷,今日还有这闲情雅致来管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哎呦!!!”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哀嚎。
那穆少爷被什么东西砸倒在地,脑门登时便鼓起了个大包,红通通圆乎乎,用手一碰,又蛰又辣,浑身都是触电一般的酥麻与酸爽。疼的穆少爷眼冒金星,惨叫连天。
穆少爷身边,那只青花压手杯静静躺在地上,已是四分五裂、粉身碎骨。模样惨不忍睹,足以叫懂行的人心疼好半天。
楼上扒在窗子边看热闹的文冼玉见状,立刻从荷包里数了几块碎银出来,扔向那同样探着脑袋往外张望的堂倌,道:“茶杯的账!”
丁恕抱着胳膊,道:“真是笑死个人。穆霁风,你说你一介文盲,平时炫炫富撒撒泼出出洋相就得了,也没人管你,如今却偏偏要装文化人往扇子上写几个字,还写得这么……嘶……这么一言难尽!怎么,不看春画了?不去偷窥女人洗澡了?改学人家文人雅士吟诗作画谈天说地了?我呸!装货!”
简短的几句话,却是语出惊人。在场无人不瞠目结舌,目眦欲裂。
一时之间,空气仿若凝固,连地上浮起的几丝尘埃都在发着愣,停在半空之中要飘不飘,诡异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