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的拒绝。
季荀的强硬与讥刺并没有让瑾之有分毫意外,带来的反而是一种落到实处的安心。
毕竟他现在的身份信息怎么看怎么可疑,破产少爷,拍卖会上逃跑的藏品……以及明明都已经将自己的目标写在了脸上,却引得皇太子上将都为他“开脱”。
总而言之,很可疑。
“凭什么?”瑾之微微俯身向前,轻声重复道,“您知道皇太子为什么会为我开脱吗?”
季荀捡笔的姿势一僵,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眉拧了几分,薄薄的眼皮微掀,力度几乎要将笔杆扭断。
“这是我的筹码,”他继续说道,语气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并且,我还能证明给你看。”
扫过对方泛白的指尖,眼眸勾起浅淡的笑意,视线随即上扬,便不偏不倚地撞入那双纯黑至极的瞳仁之中。
“要不要跟我打个赌,季检察官?”语气坦然而自信,完全没有沦为阶下囚的感觉。
“赌什么?”
“就赌,”瑾之的笑容扩大了几分,这回带上了丝丝温度,语气也颇为轻快,没了身为“人偶”的木讷,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起来,“再过一个系统时,皇太子殿下,就会亲自来检察院要人。”
笃定的语气,信誓旦旦的口吻,无一不向男人展示着自己充足的底气。
季荀迟疑。
“你应该知道,检察院是独立于皇室与军部之外的机关,”声音带上凝重之意,“所以,即便是皇太子和上将,也没有资格强行从这里带走,或者保下什么人。”
上城区三权分立制度将权力划分为三个独立分支——皇室,军部,检察院。每个分支之间相互制衡,以防权力集中。
从某个方面,季荀确实说得不错,背靠检察院的他,确实享有一票否决皇室和军部的权利。
换句话说,若是姬初玦和沈砚辞真急了眼,用强硬的态度威胁季荀必须把人交出来,但只要瑾之还尚在检察院管辖的区域内,那两个人的手就伸不进来,拿他没办法。
“这个道理我明白,但是有一种情况除外,”手指摩挲着杯缘,“在双方都达成共识的情况下,是被允许的,对吗?”
“是。”
季荀没有说谎,承认了这个事实,他看着瑾之那张脸,理智告诉他一切荒谬至极,可刚刚被扰乱的思绪叫他无法判断,眼前这个少年究竟是在虚张声势,还是在强装镇定。
就在气氛再度陷入僵持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审讯室内的凝固。
那是季荀放在一旁的私人通讯器。
男人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上面的备注赫然写着“姬初玦”。
瑾之安静地看着他:“看来皇太子的行动,比我想的要迅速一些。”
“呵,在这种事情上倒是积极,”指尖在通讯器屏幕上停留了一秒,随即向侧边一划,切断了持续振动的通话请求,“说吧,但是事先说好,这并不代表我同意了你的提议,而是给了你一个机会。”
“嗯哼,”瑾之端起水杯,吹了吹弥漫的热气,慢条斯理地补充到,“放心,在我的设想中,皇太子殿下从我预期的目的地到达这里,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
“而我们,也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来决定是成为敌人,亦或是盟友。”
–
目光穿过车窗玻璃,投向深沉的夜色,瞳孔里映着窗外飞逝的流光溢彩,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进去。
瑾之能感觉到坐于另一侧的姬初玦,投在他身上那毫不掩饰的、混杂着探究与怀疑的目光,却没有理会。
他赌对了,从说出“诺亚福利院”开始,再到利用和“瑾之”最相似的那部分面容和共同回忆去撬动季荀的内心,每一步都宛如在悬崖边行走,但也每一步都达到了预期,甚至意料之外的效果。
即便是对好友们的性格印象停留在十年前,他也成功地将自己从一个任人宰割的拍卖品,变成了一个让上城区最有权势的三个男人都无法忽视的变数。
虽然那三个人对他的态度还是隐约讨厌暗含杀机,可这一切都有点顺利得不可思议了。
……或许是因为,他有些低估了自己在这三位好友心目中的分量?
这么想或许有些自作多情,但今晚上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表明,“瑾之”这个名字在他们心目中早已成为了禁忌,可涉及到与“他”有关的事情,三人心中还是会出现那一瞬的摇摆不定。
就拿姬初玦打电话那件事情来说,从苏家搜寻到那张照片,到对方查清自己与“瑾之”的关系,满打满算应该花费大约一个系统时。
不料,在他刚刚忽悠完季荀后,姬初玦一通电话就杀到检察院了。
真不知道是这十年间皇室的情报侦查能力,已经进化到三分钟能搜集他的全部信息,还是这位步步为营的皇太子,仅在看过照片的下一秒就果断选择了打电话。
这就不得不回到瑾之方才疑惑的地方了——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人,真的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吗?
答案未知。
毕竟在系统将设定传输给他时,属于“苏淮枝”的大片大片记忆便直接塞入脑子。
就像有人在他脑门处钻了个洞,所有信息都被灌注于其中,成了他原本就拥有的一部分。
由此,纵使他没有真实经历过漫长的十年岁月,精神上的疲惫倒是完完整整地反馈了出来。
他叫苏淮枝,家破人亡身负巨债的少爷,目前父母双亡,前不久收到了帝国第一军校阿里斯顿的录取通知书,但是因为交不起学费而没去报道。
而被强制接受别人记忆的下场就是,属于“瑾之”的经历,变得残缺不全。
换句话说,他失忆了,但又不完全,仍然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以及从小到大的二十余年的大概经历。
除了一件事情。
塞莱斯特拍卖会那样惊险的场景令他无法分神思考,此刻沉下心来,瑾之才如恍然大悟般,后知后觉从那三个人对他态度的违和感,发现些许蹊跷。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并不难查到,十年前的新闻上清楚地记载着,联盟冉冉升起的新星少校瑾之,在一次清剿反叛军行动中,为保护人质身中数弹,不幸英勇殉职。
可事情真的是如此吗?
瑾之不知道,并非因为死亡瞬间的巨大痛苦使得大脑自动启动了防御机制,将那份记忆模糊后封存。
那种感觉更加诡异,就像是有人在操控他的记忆,悄然剪掉着最为关键的一段信息。
悚然顺着脊背爬升。
如果他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谋划,那么策划者是谁,目的何在?
更令他心底发毛的是,系统在彻底消失之前跟他反复强调过“主角团因你的死而黑化”,却闭口不提他的死因。
彼时他只当系统能量耗尽,只能挑拣最重要的部分讲述。
可现在看来……
瑾之无奈地叹息一声。
就目前看来,他不仅要周旋于三个终极boss之间,更要在无人可信的境地中,独自拼凑出自己死亡的真相。
跳跃的灯光最终凝滞,唯有瞳仁深处晕着那层薄薄的清冷月光。
车平稳地停下。
–
电梯上方的数字不断跳跃,最终停留到了“61”。
姬初玦将他领进了一间敞亮到过分的大平层之中,两层楼高的落地窗外,灯火通明,城市的繁荣与天上的星河遥相呼应,尽收眼底。
“这张照片,开个价吧。”
男人回头,这位矜贵无比的皇太子殿下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从容,那双紫色眼眸缠着浓浓的倦意,仿佛那个在包厢中与季荀针锋相对的不是他。
数据终端递到瑾之面前,屏幕上显示这一张因为时间问题而略微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的,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的少年,身形尚未抽条,姿态笔直。
肤色是雪一样的白,却因为被侵蚀而带着特有的灰色调,额发漆黑,有些凌乱地垂落,半掩着一双极为出挑的眉眼。
五官略显稚嫩,可从眼尾缀着的那颗,宛如淡雅山水画中轻轻滴落的墨点的泪痣,也能窥见其未来的绝色。
视线下移,少年左手还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瑾之认出来了,这是苏家资助诺亚福利院那天,他有幸被选为代表,与苏家的小少爷拍摄的那张照片。
也是他用作和姬初玦谈判的一枚筹码。
“这套房子,是送给你的见面礼,”姬初玦淡淡地说道,“如果你想要苏家东山再起,我也可以帮助你。”
微微向前倾身,声音放得很缓,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而认真。
“对于在包厢中发生的一切,我的行为,确实有错误,”他没有丝毫为自己开脱的意味,“我为此向你道歉,如果你仍感到不满或需要任何形式的补偿,我也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视线从照片上移开,瑾之抬起头,迎上姬初玦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了,”他低声说,“我想要的,是其他东西。”
没有理会姬初玦眼中闪过的错愕,瑾之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需要一笔钱,足够我独立生活的钱,另外,我希望能进入阿里斯顿学习。”
阿里斯顿是他曾经的母校,作为“已故之人”,重返旧地是风险极高、极其冒险的。
但瑾之别无选择,唯有孤注一掷,才能从绝境中搏出一线生机。
“我有录取通知书,”末了,又补充道,“只是还没来得及报道……”
“可以,”姬初玦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但是仅限于第一次入学。”
第一次入学?难不成还会被劝退……等等,不对。
阿里斯顿可不是光有录取通知书就能待下去的地方,被誉为帝国第一军校的它,有着最严格的考核制度,任何一门科目,分数低于六十分,会被直接勒令退学。
而现在刚刚开学,他一进去,就马上会面临开学综合评价测定。
姬初玦的态度也很明显,他可以帮助自己补上录取名额,但进校之后的事情,他是不会插手的。
哪怕自己因为不及格而被退学,他也理都不会理一下。
那双还带着歉意与认真神色的烟紫色眼眸,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
瑾之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被他这无缝切换的态度弄得恍惚。
叹为观止。
他在心底默默地感慨。
这变脸速度,这双标态度。
明明就在几分钟前,他还是那个“为此向你道歉”、“会尽我所能满足你”的、态度诚恳到近乎卑微的皇太子殿下。
怎么照片的事情刚谈妥,就立刻翻脸,一副不顾他死活的模样了?
呵呵,不愧是长袖善歌的皇太子殿下,与记忆中的相比,一点都没变。
“那就不劳烦皇太子殿下费心了。”
不用说,瑾之也知道自己必须留下来,但在这之前,他得按照计划,先下第一步险棋。
“我会努力,让你在红榜第一名看到我的名字。”
姬初玦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就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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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