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萧莫与众人商议,不消片刻,便有几位白衣修士手持纯白丝绸,汇聚在神像下方。
只见他们抬手,动作轻柔的将符箓覆于丝绸表面,覆盖后轻按符箓边角,确保符力传至神像。
宋清寒站在下方略显局促,他双手垂在胸前,宽大袖袍下的手指搅在一块,手心不断冒出冷汗。
他面上伪装出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实则内心不断咆哮:“这是在干嘛,不是要继续祭祀仪式吗?”
他环顾四周,忽略掉花黛月炯炯逼人的目光,踏着小碎步,一点一点朝花间醉挪去。他嘴唇紧抿,低头看向发丝间的地面。挪了几步后,终于瞥见白氅下摆,雪色垂绦。
看着两方素白纠缠,宋清寒吐纳宁心,鼓起勇气转头便道:“花……”
话音未落,他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浅色眼眸。余下话语在唇间流转,溜回舌间,掩至心底。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眸?
像神像般睥睨众生?宋清寒答:“否。”。像春风般温柔缱绻?他又答:“否。”。像海水般幽静深邃?他不说话了,低头思考。
半晌,他抬眸,声音温柔道:“他可让不敢直视眼眸之人,沉溺其中。”
于是,相顾无言。
这时,花黛月窜了出来打破寂静,双手叉腰,指着宋清寒嘲笑道:“你是不是傻,我俩看着你从旁边挪过来,你都不抬头看一眼,真是笑死个人!”
看着对方幸灾乐祸的嘴脸,宋清寒窘迫地移开目光,脸颊浮起两抹红晕。对啊,他为何要这般愚蠢。如此行径,真是让他颜面尽失!
就在他尴尬之际,一道清冷声音自旁袭来:“阿月。”花黛月闻言回眸,便见花间醉神色冷峻,淡淡道:“ 不可无礼,跟他道歉。”
“道歉?!”花黛月气极,显然不服。一旁的宋清寒见此情形,连忙摆手慌乱道:“不必,不必!”
然而,面对二人言语,花间醉却不为所动,声音更冷了些,重复道:“道歉。”
花黛月蔫了下去,撅着嘴,不情不愿的朝着宋清寒行了一礼,小声道:“对不起。”
宋清寒笑着打哈哈,神色窘迫道:“多谢,多谢!”话一出口,他便察觉不妥,连忙改口道:“没关系!”
话落,他尴尬地绞着双手,后悔自己为何要来找花间醉。不等回应,他便匆匆回到原先角落,目光坦然望向前方,仿佛无事发生。
花间醉看了他一眼后垂眸,不知在思考什么。花黛月回到原处,目光依旧炯炯地盯着,看似怨恨颇深。
宋清寒被看得冷汗涔涔,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花家小姐。
前方,花神像顶搭制木架,架面平铺厚绸,木架四周用红绸围合,修士登上木架后擦拭神像头部,冠冕及顶端花瓣。
几人严格按照自上而下顺序,从神像顶端花瓣开始,逐步向下清理肩颈、躯干、基座,直至完全擦拭。
擦拭完毕后,众人撤去木架,一切恢复原样。待几人归位后,一位长老免冠赤足走到神像前的供案旁,神情肃穆,缓缓跪下后声音洪亮:
“今有外人无知,误冲花神圣驾,非我族不敬之过,皆因疏忽之失。愿花神宽宥,勿降责罚。我族必加倍虔诚,补行祭礼,以赎此过。”
诵读期间,全体修士站立垂首。宋清寒望向周围,学着样子一起垂首,心中不断默念:“对不起花神娘娘,我无心冲撞于您,此份真心,天地可鉴!”
细想之下,宋清寒也觉委屈。身体被无端控制死亡也就罢了,穿越进游戏还先冲撞了花神,扰乱了祭祀。事到如今,他还摸不清状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诵读完毕,花萧莫取出祭品重新摆上供案。接着,他手持酒壶趋至神像前,整理衣袂后双膝跪地行叩首礼。
礼毕,他将清酒缓缓注入酒樽,酒液沿樽壁轻淌。如此叩首三次,即成。
花萧莫退至人群,一人高喊“祭礼续行!”后,一礼官捧着祝文上前,站立于神像正前,对着神像鞠躬后展开祝文缓缓诵读:
“今蒙花神垂怜,宽宥失仪之过,谨以薄礼再献,叩谢神明慈恩。愿借神佑,护我族人丁安康,修士修炼顺遂无滞,岁岁平安,福泽绵长……”
“岁岁平安,福泽绵长。”宋清寒跟着礼官重复默念,双手合十抵至鼻间。闭上双眼,神情虔诚。
在心底默念几遍后忽得想起,“岁岁平安”这句祝福,他好像对花间醉说过,只不过是2D花间醉。
想到这里,他莞尔一笑。悄悄睁开左眼瞥向周围,便见一人垂首低眉,神色漠然。只这一瞬,他便察觉头顶阴凉无比。
眼神右移,望向寒气来源,瞧见花黛月正垂首侧转,睁着右眼对他怒目而视,不过却没有起到威慑效果。
因为她这副模样实在滑稽,让宋清寒想到了待俎就烹的小猪。
思及此处,他强忍笑意,用力闭了闭眼。回首后心中不断默念:“罪过,罪过!”
仪式结束,一位长老拖着长长的音调,掷地有声地宣布:“礼成,请退。”接着,花萧莫与贵宾们先行离场,执事人员紧随其后。
宋清寒不断回望,看着井然有序退场的人群,为了不行差踏错,他决定跟着花间醉离开。
于是,他汲取教训,状似不经意的趋至花间醉身旁,默默等待对方动作。
这时,一道声音拂过耳畔:“宋公子。”这声呼唤,引得两人同时回望。仅一眼,宋清寒便知,眼前之人定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来人温润如玉,那温和笑意却未达眼底,细看之下,能瞥见眼底的不屑与审视。
那抹流光虽只有微末星火,却以燎原之势朝着宋清寒袭来,将他剖肝沥胆。血淋淋的记忆浮现,化作荆棘在身体里蔓延。
这位公子让宋清寒想到了一人,那便是他的父亲宋玉。
宋玉面若冠玉,倒也与他的名字互相契合,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句“翩翩公子,人如其名”。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自宋清寒记事以来,他的世界只有一片歇斯底里与粗鄙不堪的言语。
每次争吵完后,母亲便会涕泗横流的趴在他的身上哭诉,怒骂宋玉是个伪君子,龌龊不堪的贱人。
这时,宋清寒会心疼地为母亲擦去泪水,为了不让对方劳累,他承担了所有家务。那一年,他只有七岁。
因为营养缺失,他自小瘦弱无比,做任何事情都十分困难,但他毫无怨言。他总觉得,自己听话一点,父母的爱就会更多一点。
后来他才发现,他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看着眼前泪如雨下的脸庞,宋清寒麻木不堪,那些话语如尖刀将他的血肉剜去,只剩一个冰冷的躯壳。
于是,他开口道:“别说了。”
这句话似有魔力,止住了母亲的哭泣。就当他以为能清静之时,怒骂声裹挟着尖锐的刺朝他狠狠袭来:
“好啊你宋清寒,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冷血,跟你那个自私的爹一样!”
无法言说的窒息的痛。
后来,母亲眼含泪花,紧抱着他不停地道歉。他的心底忽的破土出一株嫩芽,阳光要来临了吗?
结果,母亲说她要走了,求他不要告诉宋玉。
在心底蛰伏已久的晦涩话语,化作滂沱的泪,永无休止的蔓延。
他好想对母亲大声呼喊:“带我走吧,帮我一起走!”可直至背影消失,他都未能开口说一个字。
母亲走后,宋清寒便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没有悲伤,只有不寒而栗的惧怕。
夜晚,就着窗外暴雨,他听见了门外声响,是宋玉回来了。
他先是叫了几声母亲的名字,没人回应后便开始在屋内寻找。寻找无果后开始不停咒骂,连续打了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宋清寒听见物体被砸落的声音,他死死捂住嘴唇,躲在窗帘后面不发出一丝声响。
终于,声音停滞了。就在睁眼之际,一道闷响撞的他心魂俱碎——宋玉在砸门!
夹杂着污秽不堪的话语,这些声响犹如惊雷般震耳欲聋,砸得宋清寒心尖都在颤抖。
他捂着耳朵在心底不断呐喊:“这只是梦,这不是真的!”
然而,门开了。宋玉的身影闯入,轻而易举的找到了躲藏的宋清寒。
无数拳点落下,宋玉歇斯底里的声音响起:“那个贱人在哪里?!”宋清寒闭眼不置一词。
他想,如果能死的话,就像这样被打死吧。死了之后,宋玉就会进入监狱,这样,他也能够安息了。
事不如愿。警声响起,宋玉逃出房门,宋清寒奄奄一息被送至医院,经抢救后脱离危险,那一年他十岁。
因为联系不到父母,他们找到宋清寒的奶奶告知详情。
奶奶掏空积蓄为他付清医药费,抚摸着他清瘦脸庞泪流满面,颤颤巍巍的说道:“清寒……你受苦了。”
因为父母私奔,宋清寒只在照片上看过奶奶的样子。看着面前布满皱纹的苍老脸庞,他第一次落下幸福的眼泪。
这是爱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人心疼他,这就足够了。
之后,宋玉入狱,被判了七年。宋清寒和奶奶在之前的房子里生活了四年,这也是他最幸福的四年。
在这四年内,奶奶最常说的便是:“清寒,奶奶不要你大富大贵,只要你岁岁平安,常常喜乐。”
这时,宋清寒总会坚定不移的回答:“好!”
天不遂人意。在一个雨夜,奶奶撒手人寰。
她手上攥着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要活下去,清。清字后面只有一个点孤零零的浮着。但宋清寒知道,那是一个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