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闭的空间,潮湿的墙壁,唯有头顶狭小的气窗与外界相通。
在这个白天都需要点上油灯的昏暗空间里,关着四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林洛也是其中之一。她爹走了之后,她就被带到这个地方关了起来。
这里是堂屋后的“地下室”,一个既能关押“货物”又能掩人耳目的好所在。没错,在这里,她们这些被亲人卖掉的孩子都是任人挑选的“货物”。
林洛本以为自己是被卖给了那个八字胡男人,可后来才发现,那男人只不过是个二道贩子,从穷苦人家收来了她们这些“货物”,再倒手以更高的价钱卖给别人,中间商赚差价,打得一手好算盘。
在林洛的认知里,这种人贩子就是丧尽天良、没心没肺,是吃着人血馒头还心安理得的禽兽,是要被警察叔叔绳之以法的坏人。
可是在这个时代,人们对这种事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来这里的买主竟然络绎不绝,一个接着一个。就在刚才,又一个客人“大驾光临”,带走了这里年纪最小的姑娘,说是看上了她年纪小不记事,容易养得熟。
现在,算上林洛,地牢里就只剩下三个孩子了,两女一男,分开关着。林洛和另一个女孩关在一间,而那个男孩则单独关在隔壁,两个牢房中间用木栅栏隔开。
林洛刚开始还为这种男女分开的关押方式感到奇怪,古人的性别意识这么强烈的吗?“授受不亲”从孩子抓起?
后来发现并不是,单纯是因为那小孩太能闹腾了。每次地上下来人的时候,那孩子就开始疯狂锤栏杆、摔门、砸东西外加声嘶力竭地咆哮,反抗意识极其强烈。也许是为了方便看管,也许是为了孤立他、挫挫他的锐气,总之,他被单独关起来了。
与那“爆裂少年”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林洛和她的“室友”——她们安静极了。
林洛是身不由己,想叫也叫不出来,只能“安静”,但她的室友却有些奇怪。
那小姑娘从林洛进来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动都不都一下,只是呆呆地坐在墙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黢黢的房顶出神。
小姑娘不吃饭也不睡觉,跟个死气沉沉的木偶娃娃似的,要不是呼吸间她的胸口能看到明显的起伏,林洛简直要担心这孩子是不是还活着!
不过,这孩子如此反应,林洛也不奇怪,任谁忽然被朝夕相处的亲人抛弃都会世界观崩塌、性情大变。
要么像隔壁的“爆裂男孩”一样,因为被抛弃背叛而感到愤怒,化身“暴力输出”的叛逆少年,在沉默中爆发;要么就走向另一个极端,像那小姑娘一样,从此一蹶不振、完全封闭自己,在沉默中灭亡。
比起前者,后者的情况更叫人担心。
林洛觉得,自己作为这里唯一一个心智健全的成熟大人,即便顶着一副小萝莉的皮囊,也有责任关心这些和她同病相怜的孩子。
于是,她掏出了下午放饭时趁仆从不注意、偷偷藏起来的白面馒头,打算送给墙角的“室友”裹腹。
近水楼台先得月,先从方便的“下手”吧。而且那小姑娘整整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林洛担心她想不开绝食自尽。
当林洛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姑娘身边时,那孩子依旧呆呆地坐着发愣,没什么反应,可近距离打量她的林洛却心头一颤……
怎么说呢,由于光线昏暗,林洛先前一直看不清室友的长相,如今走近了才发现,这小姑娘长得漂亮极了!虽然是蓬头垢面却难掩出尘的风姿!
尤其是那双眉眼!
见到她,林洛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只不过,这女孩儿的眉眼盈盈处,是一片浓重深沉的死寂。
林洛小心翼翼地蹲下,轻轻拉了拉小姑娘的衣袖,想引起她注意,却冷不丁被手下衣料的厚度吓了一跳——现在还是凛冽寒冬,这小姑娘竟然只穿着薄薄的单衣!
要知道,即便是一贫如洗似原身的爹娘,临走时也给女儿换上了棉衣,让自己吃饱穿暖。可这小姑娘是什么情况?难道她的家境比原身还差?或者她原本在家时就不受待见?
正当林洛想得入神时,小姑娘却从怔愣的状态回了神,转过头瞥了一眼林洛,然后盯着自己的衣袖看。
林洛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搭在人家衣袖上,甚至还下意识地捏来捏去,于是连忙放开,将怀里的馒头递了上去,做了个“吃”的动作。
林洛满怀期待,但那女孩儿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说了句“不吃”,便又转过脑袋盯着房顶了。
女孩儿说话的声音十分沙哑,听着状态不怎么好,林洛不敢就这么放着她不管,便举着馒头又往前凑了凑。
这次小姑娘将头扭得更开,声音也更冷了几分,呵斥道:“走开。”
林洛哪能真听她的,依旧举着馒头往前凑,心里倒是为这女孩儿强烈的戒备心感到诧异……
忽然“啪”的一声,林洛的手被狠狠地拍开,拿在手里的馒头也“咕噜噜”滚到了地上,雪白的面皮上沾满了黑黢黢的泥土。
小姑娘刚刚还如山水般秀丽的眉眼已是风云巨变,那双原本波光粼粼的眼眸中惊雷四起,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林洛颇有些错愕,愣在那里反应不过来,直到女孩儿又冲她吼了一句“滚开”,才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不是说好了自闭少女、柔弱可怜么?怎么有点儿不太对头?
林洛觉得自己先前的分析有些失误,她似乎得重新评估一下“室友”的状况了。
只是可惜了这白面馒头。穿过来的这几天她就没吃过几顿好的,即便是像这样现代世界里再平凡不过的馒头如今也算是难得的好东西了。
唉,心疼!
林洛惋惜地将地上的馒头拾起来,一点点撕掉了沾着泥土的外皮,想着里边应该还能吃。
就在“馒头除尘”工作大功告成之时,与她一“栏”之隔的对面牢房传来一阵肚子“呼噜呼噜”的响声。
林洛抬头看过去,发现隔壁的男孩儿正扒着栏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呃……手里的馒头。
嗯?想吃?
林洛试探着把馒头递过去,那男孩儿到是没有丝毫犹豫,接过去就抱着开始啃。
刚刚在“室友”那里碰了壁的林洛,看到小男孩儿大快朵颐,心里颇觉安慰。
看看人家,多爽快!再看看“室友”……
就在林洛转头去看那小姑娘时,意外地发现,那孩子也在看她,只不过在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女孩儿冷淡地撇开了目光。
呃……这是什么意思?林洛很是疑惑。
此时的林洛不知道,后面还有更棘手的事等着她。
夜间,气温骤降,林洛忍不住紧了紧自己的衣领,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一点儿。
这是怎么了?昨天夜里都没这么冷啊?
几片雪花伴随着一阵凛冽寒风从狭小的气窗刮了进来,林洛才知道,原来,“封山”那天就有所预兆的大雪虽然磨磨唧唧,还是在今天下下来了。
冷风打着旋儿从气窗涌进来,在牢房里逡巡一周,汲取了孩子们的体温后盘旋上升,在小小的空间里形成了冷热环流,不一会儿,林洛就被吹得有些受不了。
隔壁的小男孩儿这会儿已经裹着被子蜷缩在墙角的草垛上了——那是他的“简易床铺”。
林洛这边也有,只不过她们有两个人,而被子只有一条。
林洛实在搞不懂这被子不按人头配而按房间配的奇怪脑回路,要是这边再多关几个孩子,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她们不得为了一条被子抢疯了吗?
好在,现在这里只有两个女孩儿,挤一挤也是能盖的。
林洛决定忘记刚刚的不愉快,叫小姑娘进被窝睡觉。走到她跟前时,却发现有些不对劲。那小姑娘抱着腿,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身体正咯吱咯吱地打颤。
她连忙将人翻过来,只见女孩儿皱着眉、迷蒙着眼,脸颊透出不正常的红晕来,一摸额头,林洛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发烧了。
虽然在现代,感冒发烧不算什么大病,可这是古代,伤寒还是会死人的,更何况这还是个瘦弱的、免疫力低下的孩子。
怎么办?林洛有些慌。
“冷静、冷静,当务之急是叫人来,叫人找大夫给这孩子看看,对、对,叫人……”林洛一边提醒自己,一边连拖带拉地将女孩儿弄到了“床铺”上,再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然后开始疯狂砸栏杆,弄出响动。
隔壁的男孩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钻出被窝查看情况,林洛看到他像是看到传音喇叭一样喜出望外,指了指生病的女孩儿,示意他喊人过来。
那男孩儿也很机灵,弄清楚情况后便跟着林洛一起砸栏杆,边砸边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生病了。”
可她们喊了好久,上面的人没喊来,反倒是把牢房里躺着的病人吵醒了。
小姑娘虚弱地撑起脑袋,冲着她们有气无力地说:“别白费力气了,这院子夜里没人。”
林洛诧异:你怎么知道?
两人不信邪地又试了好久,林洛手砸疼了、男孩儿的嗓子喊哑了地面上也依旧听不到半点儿动静。
而此时,女孩儿的情况越发不好了。林洛听到她开始迷迷糊糊地说胡话,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又颤着声音喊冷。
发烧的人体温高,原本就容易感觉冷,可她们偏偏又身处这么一个阴冷潮湿的地牢里,雪上加霜,怎么办呢?
林洛环视四周,想找找看还有什么能保暖的东西,可看了半天,一件能用的都没找到。
不,还是有的,隔壁还有一条被子可以用。
林洛赶忙冲过去,指着被子冲男孩儿手舞足蹈地比划,好不容易才让他理解了意思,却没想到,对方果断拒绝了。
“凭什么给她,给了她我盖什么?”
林洛楞了一下:也对,自己确实没理由强制这小子为了别人挨冻。
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挨一下冻VS救一条命,明显救命比较重要吧!
但隔着栏杆,男孩儿不愿意给她,她也没办法。
算了,林洛打算就此放弃,回去再想办法。可她转过头刚走了两步,背后的男孩儿却突然开口:“等等,给她可以,不过得拿你的帽子来换。”
啊?
这算什么奇怪的交换条件,她这顶灰不溜秋的帽子竟然意外地讨小孩子喜欢吗?
“看什么看,我脑袋冷不行么?别磨磨蹭蹭的,快点,换不换?”小男孩儿仰着脖子冲林洛说道。
换、换!
林洛赶忙摘下帽子丢了过去,男孩儿也信守承诺将被子从栏杆缝隙间塞了过来。得到一条棉被加护的女孩儿终于也不再喊冷了,林洛这才稍稍松口气。
可是,没过多久,病人又出问题了。
虽然不喊冷了,但女孩儿的体温不降反升,耳朵、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额头比刚才更烫,意识也更加昏沉,林洛扯她衣袖、拍她脸颊都没有反应。
完了,烧的更厉害了,再烧下去要烧坏脑子了!得想办法帮她降温!
林洛立马帮小姑娘解开了领口,脱掉了鞋袜,将手脚和脖子都露在被子外面。
可这样似乎收效甚微,小姑娘的体温迟迟降不下来。
林洛摸着她愈加滚烫的额头心急如焚。
人体生理系统的正常功能在高烧下用不了多久就会紊乱,严重的会引起器官衰竭危及生命。拖的越久,小姑娘就越危险。
现代还可以用酒精擦身体帮助散热,可这个鬼地方连水都没有更别说酒精了。
怎么办?
这时,一股旋风卷着几片雪花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林洛脸上,林洛福至心灵,迅速向头顶的气窗看去。
外面的雪似乎下得很大,已经在窗口的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如果能把那些雪刨下来,她们就有水了。
可气窗很高,即便林洛在牢房里找到了比较长的树枝木棍也依旧够不到。
眼看着希望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抓不到是最叫人抓狂的。林洛就觉得自己也快要抓狂了!但理智告诉她不能。
“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办法总比困难多!”林洛一边给自己加油打气,一边四处观察想办法。
好在老天爷心善,给她们留了条活路——那气窗虽然高,却正好在墙壁中央,而气窗下面就是将整个地牢分成左右两半的那排木栏杆,如果林洛能顺着木栏杆往上爬一段距离,努努力够到气窗也不是不可能。
说干就干,林洛抄起在角落里找到的一根木棍别在腰后,开始手脚并用地扒着木栏杆往上爬。
别看想起来简单,真正爬的时候林洛才觉得——太难了。
光秃秃的木栏杆滑不溜手不说,林洛的脚压根就找不到着力点。好不容易爬到了差不多的位置,她还得腾出一只手去拿木棍刨雪,全身的重量都靠扒着栏杆的那只手支撑着,林洛很快就觉得自己要脱力了。
隔壁的小男孩儿头上顶着林洛的帽子缩在栏杆下,仰头好奇地看着林洛的举动,他也不说话,只是试探似的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林洛脚下的栏杆。震动随着他的敲击一阵一阵传上来,颤得林洛手心酥酥麻麻的,越发抓不稳了。林洛却没工夫理他,她得趁自己还能坚持的时候尽量多弄些雪下来。
最后,等林洛力竭回到地面时,气窗底下已经堆了一小堆雪。
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没敢歇息,林洛迅速扯下了自己扎头发的布条,用化开的雪水浸湿之后,一点一点擦拭小姑娘的额头、脖子、手心和脚心。
她还不敢蘸太多雪水,怕一下子激得小姑娘病情更严重,只能少量多次,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就这么反反复复折腾了大半夜,小姑娘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了。
看着情况稳定下来的女孩儿,林洛总算松了一口气。唉!不容易啊!
林洛抹了把脸,又探了探小姑娘的体温,觉得没太大问题了便小心翼翼地将女孩儿的手脚塞回被子里,替她掖了掖被角,让她好好睡一觉。自己则坐在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疲倦,林洛努力撑起眼皮,但实在支持不住,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她的爸妈,有舒适温暖的家,有数不清的可口食物。可一阵冷风刮过,房子破了,食物没了,爸妈也不见了。屋子里住着的变成了原身一家,而林洛则变成了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鼠,被一只长着八字胡的大花猫捏着着尾巴提溜起来,张开血盆大口吞了下去。
林洛吓了一跳,清醒过来。
什么破梦?
窗外天色已经泛白,手忙脚乱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林洛捏了捏仍旧酸痛的手臂,打算查看女孩儿的情况,却发现,那孩子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