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留芳 第84章 离魂塔（二十二）

“有没有罪？！”

黑袍男人那沙哑、冰冷，如同机械般重复的质问声，第无数次在阴冷潮湿的石室内回荡，撞击着石壁，也撞击着陆凝早已麻木的神经。

她已经彻底分不清自己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与痛苦中被囚禁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感官变得迟钝，所经历的，只有永无止境的饥渴和酷刑，以及这翻来覆去的同一个问题。

他就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目的无比纯粹，用最原始残酷的方式，彻底摧垮囚禁者的意志，泯灭人的尊严与认知。他甚至不会给她正常的食物，只将一些馊臭的糊状物倒在地上，逼迫她像牲畜一样趴下去舔舐。

而这一切的磋磨，都只为了让她承认那莫须有的“罪”，让她从灵魂深处否定自己，彻底变成一个空洞的，等待被填入指令的容器。

这一次，陆凝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倔强地嘶喊“没有”。她艰难地动了动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缓缓地抬起头。尽管脸上布满污血和伤痕，那双眼睛却在黑暗中异常明亮，她直视着黑袍男人的方向，声音嘶哑却清晰。

“有……有罪……我有罪。”

这是她被困于此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说出承认罪责的话。

黑袍男人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鞭风并没有落下。他仿佛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的答案，缓缓俯下身。冰冷的手指，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掐住了陆凝的下巴，迫使她仰得更高。

“何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陆凝突然笑了。那笑容绽放在她伤痕累累的脸上，破碎却又无比夺目的光芒，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仍旧闪烁着绝不屈服的火焰：“我不该……活得那么蠢。蠢到相信所谓的亲情伦常，蠢到以为善良会有好报，蠢到……看不清这世道吃人的本质！”

“啪！”

一记极其狠戾的耳光猛地将她抽得偏向一边，口腔内壁被牙齿磕破，浓郁的血腥味瞬间蔓延开来。

黑袍男人似乎被她的“答案”激怒了，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冰冷暴戾：“何罪？！”

他重复着问题，鞭子再次扬起，威胁意味十足。

陆凝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尽管身体因疼痛和虚弱而颤抖，她的脊背却努力挺直了，声音掷地有声：“罪？你们这些人，又是如何评判他人罪业的？靠着那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优越感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一个人经历过怎样的绝望和不公，凭什么在这里定义别人的罪业？”

此话一出，势必会引来更加疯狂残忍的报复。陆凝已经闭上了眼睛，绷紧了身体，准备迎接那即将到来的鞭挞。

然而预想之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两声极其清脆利落的“锵！锵！”金属断裂声。

她手腕上那副沉重冰冷，几乎与她皮肉长在一起的镣铐，竟被人用利刃斩断了。

骤然失去束缚，早已虚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前倒去，但陆凝没有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坚实温热又熟悉的胸膛。

莫苏勒稳稳地接住了她，手臂有力却小心地避开了她背上狰狞的伤口。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紧绷：“你还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

陆凝感觉自己糟糕透了。全身无处不痛，意识像漂浮在云端，又沉重如灌铅。但她强撑着掏出快速补充体力和缓解疼痛的药丸塞进嘴里，费力地咽了下去。

药丸化作一股暖流滑入胃中，稍微驱散了一些刺骨的寒意和眩晕感。

“先离开这里。”莫苏勒没有多说什么，打横将她抱起，动作尽可能轻柔，但不可避免的触碰还是让陆凝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走廊上，微弱的光线下，曾书琮、穆离笙和尹青已经聚集在此。三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鞭痕和狼狈，显然也都是刚被莫苏勒从类似的囚禁中解救出来。看到莫苏勒抱着伤痕累累的陆凝出现，几人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我们这算是逃出来了吗？”尹青喘着气，捂着还在渗血的手臂问道，目光扫过幽深不知通向何处的走廊，“是不是该去下一层了？”

曾书琮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不是说第七层才是出口吗？我们继续往上走吧？”

“不！”陆凝靠在莫苏勒肩上，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地打断了他们，“不能去第七层！我们根本就不是在往上走，而是一直在向下，所以第七层绝对不可能是出口，那里只会是更恐怖的地方。”

众人愕然，出了莫苏勒，纷纷看向她，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陆凝深吸一口气，快速解释，“这整座塔，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炼蛊场！第一层‘蜂巢’，让所有人吃下含有虫卵的药引；第二层‘斗兽场’，通过生死搏杀和剧烈运动激发药性，加速虫卵孵化；紧接着第三层，药效全面发作，体质或意志不足以支撑的人直接淘汰死亡；第四层的那些密室，就是为了筛选出那些能适应药物的人，并在极端险境中进一步激发他们的潜能和对药物的耐受性；而刚才的第五层……”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则是要彻底泯灭掉他们残存的人性和自我意志，让身体和灵魂都完全向药物屈服，变成合格的‘蛊容器’。”

陆凝环视着众人惊骇的表情，继续抛出更可怕的推测：“接下去的两层，也绝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只会用更极端的手段，让人彻底趋向于成为‘蛊’的完美载体，失去所有作为‘人’的部分。”

尹青眉头紧锁，他始终保持着一份警惕和独立思考：“陆姑娘，你说的这些……太过惊世骇俗。而且你怎么能确定我们一直在向下走？我们明明经历了那么多向上的阶梯……”

“错觉！那都是刻意营造的错觉。”陆凝挣扎着从莫苏勒怀中下来，脚一软差点摔倒，被穆离笙及时扶住。她顺势蹲下，捡起一块尖利的碎石，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快速画起简图。

“你们仔细回想一下，前三层，通往下一层的路上，那些漫长的、让人印象深刻的上行阶梯，和那些短促陡峭、容易被忽略的下行台阶，数量是不均等的。”她一边画一边说，“我们出门和进入下一扇门时，往往都是很长的上行阶梯，这就会在心理上给人造成‘一直在向上’的强烈暗示，从而下意识地忽略掉中间那些数量更多，累计起来距离更长的下行台阶。”

“一层是这样的设计，或许还可以用地形复杂来解释。但每一层都是这样，这就绝不是巧合，再加上这里不见天日容易失去对时间和方向的判断以及随处可见的致幻类气味，这些全都是精心设计的心理暗示和刻意引导，目的就是为了隐藏这座塔真正向下的结构，如果仔细计算台阶的高度和数量，下行的总距离远远超过上行。我们从第四层通过密道出来时，那条暗道也是一条明显的下行道。”她手中的石块用力地点着地面，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只是那时候，我们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已经被植入了‘向上才是出口’的思维定势，根本不会去怀疑。”

她所描绘的这个庞大且环环相扣的体系，几乎颠覆了所有人之前的认知，理解起来需要时间消化。

但穆离笙却很快跟上了她的思路，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要怎么出去？反向往回走吗？可是之前的通道很多都已经被机关封闭或者改变了……”

陆凝扯着自己鬓角的发丝，眉头紧锁，飞速思索着。片刻后，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莫苏勒，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这座塔……应该还在沙漠之中吧？它是深埋在沙层下的，对吗？”

莫苏勒对上她的目光，肯定地点头：“嗯，没错。”

“那就把它炸了！”陆凝语出惊人。

“炸了？！”曾书琮吓得差点跳起来，“那……那我们不就被活埋在这里了吗？！”

“这是一座‘倒金字塔’！”陆凝用石块在地上用力地画出一个倒三角的结构，语气笃定，“它的结构重心在下，如果我们在中间某一层，尤其是偏下的承重关键层制造足够剧烈的爆炸，引发结构性坍塌……整个地基都会开始连锁性地向下崩溃陷落。到时候，只要我们能及时赶到最接近地面沙层的那一层，崩溃的沙石和流沙反而会把我们‘冲’出去。”

这个计划大胆且疯狂，充满了不确定性，但细细想来，却又是在这绝境中唯一可能撕开一条生路的办法。

尹青相对冷静，提出了关键问题。

“可是……我们哪里来的炸药？”

“会有的！第四层就有。”陆凝语气异常笃定，“第四层是回型结构，与其他几层的阔层布局完全不同。而且……我在经过某一段区域时，闻到了硫磺和硝石的味道，虽然被各种致幻药物的气息极力掩盖，但我对药材气味敏感，绝对不会闻错。那里一定存放着用于爆破采矿或者应急通道的炸药。”

穆离笙想起什么，补充道：“可是就算我们找到了炸药，成功引燃并炸毁了关键层，也顺利去到了第一层，但我们没有出去的钥匙啊！第一层那个出口的大门，沉重无比，没有特定的钥匙根本打不开。”

这确实是一个致命的问题。陆凝的眉头也紧紧皱起，一时想不到破解之法。

“我知道钥匙在哪里。”沉默许久的莫苏勒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

“我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