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留芳 第11章 四相村（五）

大约走了百米，男人推开了一块沉重的石板，光芒汹涌而至。

待到双眼能适应光明后，陆凝爬出了地穴，可她环顾四周，除了连绵的沙丘，看不到半点城池的影子。

“你别是诓我的吧，这地方怎么出来进沙漠了。”

男人随手掸了掸身上的沙土，黝黑的皮肤在灼热的阳光下反着光，“塞城地下四通八达，通向沙漠是很正常的。”

陆凝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好了，既然出来了，那我们就分道扬镳吧，后会无期。”

她转身就走，脚步飞快，生怕下一秒这人反悔又将自己捉回去，可走了没几步却又折返回来。

这茫茫沙海，自己根本分不清方向。

“喂，塞城怎么走？”陆凝叉着腰，理不直气也壮。

男人从这张冰霜似的脸上竟然看出几分窘迫，嘴角微微勾起，不言不语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哼！拽什么拽！咬死你！」

黄沙漫天，烈日炙烤着无垠的沙漠，万里无云也无人，这荒芜的沙海上只有一深一浅的两串脚印。

陆凝眯起眼睛，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干裂的唇边留下一丝咸涩和刺痛。

太阳已经从微热升到了头顶，本就在地穴中迷路了一晚缺少睡眠的她，又历经烈日的曝晒，如今走的每一步都是对体力极限的挑战。

「不行了，不行了，好像有个婆婆叫我喝汤。」

反观另一个人，步伐依旧稳健，除了额角划过的几滴汗水，一点都看不出沙漠和烈日对他的影响。

“你确定这条路是对的？”陆凝喘着粗气，“我可半点没见到有城池的影子啊。”

男人有意放慢步伐，好让她跟得上，模仿着她先前的语气，“人与人之间多点信任不好吗？”

陆凝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我可不敢百分百相信一个在两天前还想卖我的人。”

男人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高大的身形将陆凝笼罩在阴影之下。

“可在沙漠中，你只能相信我。”

他的嗓音低沉充满磁性，带着几分邪气，说话时唇角微微扬起散发善意，可陆凝却一点都没感觉到真诚。

她抬手一边推开眼前之人，一边借力将自己陷在黄沙中的脚拔出来，继续向前走去。

冷而清冽的眼神瞥过，无悲无喜，“别太自信，人贩子先生。”

「可恶！可恶！可恶！你小子等着吧！伟大的陆宁大人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就在这时，男人突然伸手拉住了陆凝。

“怎么了？”

他抬头望向天际，表情凝重，“风沙要来了。”

陆凝仰着头，入目全是万里无云的天空，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只见下一刻，天地骤变，远处的天际线已经变成了一片浑浊的黄色，像一头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向他们扑来。

风势乍增，细沙开始在空气中飞舞，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扎。

“跑！”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向最近的沙丘背面冲去。

陆凝只感觉肺部像是火烧一般疼痛，沙尘纷飞让她看不清楚也难以呼吸，但她不敢停下。

身后，沙暴的咆哮声越来越近，仿佛整个沙漠都在怒吼，顷刻间，一股强大的气流将他们掀翻在地，紧接着层层沙土而来，再难站起身。

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

新鲜的空气重新灌进肺部，陆凝猛然睁开眼，呛咳的刺激立刻拉回了她的神智。

“咳咳咳……”

「我靠，我还没死？！」

她望向四周，黄土墙壁，是间充满生活痕迹的屋子，阳光从破旧的窗户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身上盖着粗糙但干净的被褥。

很快，她确定了自己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什么内伤迹象，只有体力透支和脱水后的虚脱，手脚还在酸痛发软。

“姑娘，你醒了啊。”一个面容慈祥的中年妇人掀开门帘端着碗走进来，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

“阿……”她迅速收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大娘，是你救了我？”

“是啊，你们倒在村子门口，被双儿从镇上回来的时候捡到带回来了。”妇人将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汤。

「你们？那个男人也在这里？」

“谢谢。”陆凝礼貌接过，“这里距离塞城远吗？”

“你是要去塞城吗？”妇人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变化，但很快又恢复了和善。

“嗯，我家在塞城。”陆凝淡定撒谎。

妇人搓了搓手，“这里离塞城还是有些距离的，没个一两日的功夫到不了，你在这里多住几日吧，等过两日孩子他爹回来了，叫他用骆驼送你回去。”

“那麻烦你们了。”陆凝点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房间角落里的神龛，那里供奉着一座神像，却用黑色的布盖了起来。

转而，她的眼神又对上了门口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不麻烦不麻烦，”妇人笑道，转身又厉声朝门口喊道，“双儿，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烧水去，给客人做饭。”

躲在门框边的女孩飞快地瞥了一眼陆凝，眼神闪烁，很快跑了出去。

待到手脚的酸软缓和些许，陆凝下了床，走出了屋子。

这里是座三间房的小院，不远处还有其他的院子，大大小小坐落着，组成了一个村落。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观察。

“不打算跟你的救命恩人道声谢？”

陆凝扭头，对上一张黝黑的脸，那人玩味地扬着唇角，除了衣服上还有些沙土，几乎看不出刚经历过一场沙暴，状态比自己好多了。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而且他说的没错，若不是他将自己拉住，或许现下她已经不知道暴尸在沙海中的何处了。

“我也救过你，顶多算咱俩扯平。”陆凝别过眼，假装看不出那人玩味之下的试探。

突然，一道惊慌的声音从一旁的屋子里传来。

“阿辰！阿辰！你怎么了？！”

出于医者本能，陆凝先一步跑了过去。

房间里，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正躺在床上剧烈抽搐，口吐白沫，双眼翻白。那个叫做双儿的女孩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哭泣着。

“别担心，我来看看。”陆凝快步上前，俯下身检查男孩的状况，顺便朝紧随而至的男人嘱咐道，“帮我把他按住。”

男人几乎毫不费力地便将男孩的身体牢牢控制在床上。

接着陆凝从一旁寻了块布料，硬掰着塞进了男孩的口中。

是癫痫。她心中暗道。

这时，那位妇人，猛然冲了进来，情绪异常激动地推开了陆凝二人，“阿辰！你们别碰我的阿辰！”

陆凝被推得踉跄后退，腰背撞在桌子上。

她闷声吞下了疼痛，急切道：“大娘，我是大夫，可以帮他治病。”

“不用！”妇人近乎疯狂地将男孩抱在怀里，用身体遮挡住旁人的视线，十分无情起来，“阿辰他没病，不劳烦你们了，以后别进这间屋子。”

这般情形下，争论已然无用，陆凝只好先离开。

出门前，她也不忘继续留心观察着周遭的一切，视线快速在屋中扫过，落在了妇人身上，她正低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祈祷。

被妇人暴力拉扯出去的女孩此时无措又焦急地站在院子中，分外担心和焦急。

陆凝注意到她多次瞟向自己的眼神后，走了过去。

“你叫双儿对吧？谢谢你救了我们。”

双儿低着头，手指不住地绞着衣角，“没，没关系。”

“屋子里的是你弟弟吗？他怎么了？”陆凝轻声问道。

双儿低头不语，不安地咬着嘴唇上干裂的皮肤，衣角被手指绞得越来越紧。

见她这副模样，陆凝进一步放缓了声音安抚，“他这种情况多久了？”

也许是因为她这张冰山脸太过严肃，双儿的情绪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紧张，双肩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有，有几年……”刚一开口，妇人的喊声便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双儿！快进来做饭！”

女孩顿时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匆匆跑开了。

陆凝起身，望向妇人那张阴沉沉的脸，再寻不到半点和蔼。

双儿是想和她说什么的，可妇人却一直制止她，究竟是要说什么呢？

她在心里埋下了疑问的种子，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始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男人突然出声。

“出去逛逛。”陆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这座村庄比想象中要大，约有二十多户人家，正值中午，家家户户都准备着午饭，炊烟袅袅，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四处打听闲谈之下，她知道了所在那家姓宋，丈夫外出，家里只剩宋大娘和姐弟三人。

在这村子里越走下去，陆凝的表情也越发沉重。

「不是错觉，这个村子是之前在流放路上路过的那个奇怪村子，好像叫什么，四相村。」

她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来到了那晚所见的奇怪神庙，然而这里却和记忆中的场景大相径庭。

寺院破败，积满了沙尘和稻草，大殿大门紧闭，不见任何灯火和供奉，倒像是许久都无人问津的样子。

短短几天时间，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她忍不住要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否是出现了幻觉。

“喂，你对沙漠很了解吧。”她摸索着鬓角的发丝，突然出声询问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男人。

男人不悦的声音很快响起，“能不能不要喂喂喂得喊，我有名字。”

「第一，我不叫喂……等等，好像串台了。」

“哦，那你叫什么？”陆凝收回脑中的天马行空，却还保持着一副冷面，有些敷衍道。

“叫……”男人哽了哽，“叫我苏就行。”

陆凝自然也要礼尚往来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只听她道。

“我叫张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