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吴总管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他的声音似也被夜色沁染,添了几分凉意,不似白日里和暖。
“娘子莫怪,王爷突然传信来,要外出公干一段时日,老奴一时忙乱,竟忘了娘子。”
身后跟来的小子赶忙上前,点上了屋里的灯。
突如其来的光亮晃眼得紧,照得甄远韵美眸一眯。
多待无果,她强笑着站起身,“吴总管客气了,王爷可有说何时归来?”
吴总管答得滴水不露,“王爷未说。娘子放心,王爷外出公干是常事,想来,不多久便能归来。”
甄远韵只得压下心头的失落,转身提起桌上已经凉透的糕点,福身一礼。
“既如此,妾身便告退了。”
聘聘袅袅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吴总管想到今日听到的只言片语,浑浊的老眼眸色深沉,他微摇了摇头。
也不知,甄娘子现今的这一片真心,最后该归向何处。
时光如流水,怀王却始终杳无音讯。
说来,养病时也曾数日不见怀王,甄远韵那时毫无感觉,甚至颇为自在。
而今,甄远韵绣着手里的新荷包,第无数次看向身侧的半淳。
半淳这些日子早已习惯,自家娘子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她无奈一笑,立马理解了甄远韵的意思。
“娘子,王爷已经离开十天了。”
甄远韵闻言,失落地低下头。明明相见的最后那晚,他们还那般亲密无间。
甚至她还强忍着羞意,颤颤悠悠地任他胡来。
怎地,第二日他便开始不回府,第三日外出时也不给她递信。
外出至今已有十日,更是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给她。
甄远韵撅了撅嘴,暗暗赌气。
这次,待他回来,她定要强硬一回,让他下次不可再这般。
小娘子想着过往种种,心中愤愤不平,似是怨气满怀。
可是,低头一瞧,手里捏的针落在布上,却是绣得又稳又美。
参天大树在一日日的时光流走中渐渐成形。
又有白鹤闲庭漫步渐渐成形。
再有猛虎下山威风凛凛。全是最配怀王的纹样。
春色渐褪,夏日来临。
当甄远韵穿上映秀坊送来的夏衫时,总算从秦嬷嬷嘴里知道了怀王的消息。
他将于五日后归家。
终于要回来了,甄远韵的眼里满是惊喜。
她收拢好自己这段时日绣好的两个荷包,一个香囊,兴冲冲地问秦嬷嬷。
“嬷嬷,王爷这些时日可好?怎地这么久没有音讯?差事可还顺利?”
秦嬷嬷听着眼前人满是喜色的一连串发问,不敢抬头看她的眸子,垂首直说好。
甄远韵一顿,她自小在庄子上长大,经常看庄头一家人的脸色,对人的情绪敏感得紧。
她看着眼前的秦嬷嬷微蹙眉尖,嬷嬷怎么看着有些不对劲?
可是,能有什么事呢?
莫非,怀王受伤了?
甄远韵关心则乱,担忧了一会儿,又立马自己否决了。
看起来不像,若是受伤,秦嬷嬷还有府上的人不该是这般反应。
那…到底是何事呢?
怀着忐忑与期待交织的心情,五日却让甄远韵等出了五年的错觉。
好不容易等到怀王归来的那日,甄远韵早早起了床。
半淳拿出看家本领,给小娘子梳了一个堕马髻,如云青丝仿佛不经意间倾泻而下,偏又妥帖地倚在颈侧。
几缕散发轻抚香腮,更衬得她脖颈修长。眼波流转间,平添一段慵懒风流,直教人想起春睡初醒的海棠,娇柔无力,却动人心魄。
屋内众人看着这样的甄远韵,眼睛发直,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仿佛,呼吸声大些,便会惊动了这九天上下凡而来的美貌仙子,惹得她乘风而去。
半晌,半淳最先回神,赞叹地看着甄远韵。
“娘子这容颜当真是世间少有,一会儿怕是得把王爷迷晕过去。”
甄远韵闻言欢喜不已,却忍着羞意嗔道,“你素来最是稳重,今儿怎地和桃汁一般瞎说了。”
站在一旁给自家娘子兢兢业业理裙摆的桃汁一听,立马不服气了。
“娘子怎地这般说我,我可从来不说瞎说的。是不是,半淳姐姐?”
半淳笑着点了点头,“桃汁说得对,奴婢们对娘子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
笑笑闹闹间,甄远韵脸上的红云更甚,当真是人比花娇。
梳妆完,甄远韵小口小口地用完早膳,又端庄地坐在榻上,不敢倚不好躺。
生怕损了妆容,怀王见不着她最美的模样。
却不想,又在院子里等了许久,才等到门房派来跑腿递消息的童子。
童子年岁小,冒失得紧,初见甄远韵还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地垂下头,想起自己的差事。
童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因为紧张,嗓门喊得有些大。
“甄娘子,王爷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要到了。”
甄远韵听了喜上眉梢,赶忙起身,着人给小童抓了满满一把零嘴。
“我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
童子在门房见人多,人小却精,见她今日这般美丽,又笑得和善。
他眼珠子一转,想到街口那边传来的消息,欲言又止。
甄远韵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见他迟迟未走还以为打赏不够,“半淳,再给他抓点零嘴。”
童子赶忙摇头摆手,转身一溜烟地跑出了院子。
甄远韵见此,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何意?
不过,怀王要回来了,她无暇再多想其他,满心满眼只有那个爱她护她的男人。
她抬手扶了扶发髻,莲步轻移,带着丫鬟们往府门前走去。
心里想着,这么多日未见,不知他可还安好?
待见着他,定要问问问他,怎地一句话都不曾递过来?
一路穿花拂柳,到得府门前。
却见吴总管、秦嬷嬷都已经到了,肃立在府门前,皆微垂着头。
这与甄远韵设想的场景有些不同。
怀王对吴总管和秦嬷嬷素来亲厚,多日未归,他们却如此严阵以待。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甄远韵再次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秦嬷嬷余光看到她,见她一张芙蓉面,又满头珠翠,着实扎眼得紧。
虽出于对王爷的敬畏不敢多说,这姑娘历来乖巧懂事,到底是让她心软了一瞬。
她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小声提点,“娘子此番,太过华贵招摇,还是减些为好。”
秦嬷嬷说完便重新垂下了头,不再多言。若不是甄远韵一直注意着她,怕是都听不见这么一句。
有马蹄声自街口渐渐传来,是怀王一行人离此不远了。
甄远韵虽不解秦嬷嬷的话意,想到她历来的照拂,还是听话地去了后头,赶紧卸下钗环。
着急忙慌间,连发髻都被扯变了形。精心护着的妆容就这般,被毁去了大半。
甄远韵的头上瞬间素净起来,只剩下一张娇美的芙蓉面,还是夺目得紧。
像陷阱前的小动物感知到了危险,她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地缩在人群后头。
吴总管和秦嬷嬷一直躬身垂着头,也未出言叫她上前,一切都显得很是反常。
在甄远韵的忐忑不安中,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她牵挂了许久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逆光而来,眼神坚毅而迷人。
甄远韵看着这样的他,即使感受到了不对劲,眸中还是不可抑制地露出喜色。
许久未见,他似乎黑了一些,好在全须全尾的,先前担忧的受伤出事都没有发生。
只是,他完全没有看向她,视线仅在这边瞥过一眼,便立马转开了。
这让甄远韵有些失落。
她满溢的喜意,在对方漠然的视线下,像被阳光晒到的泡沫,渐渐化为虚无。
怀王已行到跟前,甄远韵暂且放下心头忧思,低头随众人一起蹲身行礼,“拜见王爷。”
赵辰轩利落地自马上翻身而下,矫健的身姿还是那般伟岸,清冽的嗓音一如往昔。
“起来吧。”
说完,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便见他转身朝后走去,来到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前。
甄远韵的视线随他移动,到此刻才发现,他身后停了一辆特别华贵的马车。
只见它通体由紫檀木打造,车壁镶嵌着象牙与螺钿拼成的繁复花纹。
车窗悬着金线绣花的绸缎帘子,四角各挂着一盏琉璃风灯,即便是在白日,也显得流光溢彩。
最夺目的当属那鎏金车顶,在阳光下辉煌夺目,令人不敢逼视。
赵辰轩几步走到马车前,身体微微向马车倾斜,嗓音里带着甄远韵从未听到过的珍视和小心。
“公主,王府到了,请公主下车。”
金线绣花帘子微抬,一只涂着丹蔻的嫩白小手出现在众人眼前,一看便知是女人的。
甄远韵的心提了起来。
华贵马车四角的琉璃风灯闪闪发亮,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的双眼不受控地发红。
马车帘被掀开,一道丽影走出马车。
只见她身着一袭正红织金锦袍,裙裾曳地,绣着展翅欲飞的金凤,在日光下光泽流转。
乌发梳成高耸的惊鸿髻,髻间缀满点翠牡丹与东珠步摇,每行一步,金叶轻颤,珠光摇曳,宛若星河倾泻。
额间一点赤金嵌宝花钿,耳畔垂下一对明月珰,颈项上的赤金盘螭璎珞圈更显雍容。
纤指蔻丹,轻搭在了怀王伸出的手中。在男人偏黑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愈加白嫩。
她美眸轻轻一抬,似嗔非嗔地睇了怀王一眼,语气中带着三分埋怨三分撒娇。
“可算是到了,再不到,本公主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
赵辰轩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马车,语气里满是怜惜和心疼。
“路途遥远,公主一路上受苦了。”
甄远韵立在人群后头,看着前方的两人,如遭雷击。
前不久,才和她耳鬓厮磨,浓情蜜意的郎君,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还是在她面前冷面寒霜,不可忤逆的怀王吗?
不等甄远韵理清思绪,周围响起了王府仆从们整齐响亮的请安声。
“见过云裳公主。”
还是位王府众人都认识的公主。
甄远韵微垂着头,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愈加缩在人群后头,恨不得立马消失在此地。
可惜,天不遂人愿。
心神巨震的甄远韵听见,一道女声带着上位者的从容响在前方。
“起来吧,不知哪位是甄娘子?”
甄远韵一愣,云裳公主知道她。
不过是心神不稳间踌躇了片刻,便听见那人有些不高兴的声音传来。
“听闻,甄娘子素来是个乖巧懂事的,怎地王爷回来,甄娘子却没来迎接?”
甄远韵闻言,不敢再耽误,惴惴不安地走出了人群,俯身行礼,“甄氏拜见云裳公主。”
女子转眸看向甄远韵,她缓缓行来,裙裾上的金凤,鞋尖上的东珠慢慢出现在甄远韵低垂的视线中。
近看起来,这物件比马车上琉璃风灯还要晃眼。
尊贵的公主伸手抬起了甄远韵微垂的头颅。
甄远韵不意如此,尚未来得及垂眼,瞬间与云裳公主的脸对了个正着。
这一看,甄远韵如遭雷击,忘了规矩礼数,呆楞地望着眼前这张面容。
这张面容…这张面容竟与她长得有六七分相似。
云裳公主看到甄远韵的瞬间,同样一愣,她惊讶地一挑眉。
下一刻,尊贵的公主笑出声来,越笑越大声。
银铃般爽朗的笑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在她的笑声中,甄远韵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越来越苍白,直至完全失去血色。
她将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像要就此垂到地里去。
云裳公主却没就此放过甄远韵,她笑了许久,转身面向怀王,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口,语带调笑。
“小辰轩长大了,竟能找到这般相像的。
若不是,确信我家就剩我一人,我都要以为,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妹了!”
赵辰轩被云裳公主当面拆穿,有些不自在。
但是,能失而复得,这点不自在算不得什么。
他只是包容,又略带祈求地,看着眼前开怀大笑的女子。
想起前些时日,在文洲再次见到她时,她惶然无措的凄苦模样。
而今,能让她如年少时那般,开怀大笑,已是万幸。
他轻瞥了一眼府门前如丧考妣的甄远韵,一缕不忍划过心间。
说来,是他糊涂,一时没有把持住,招惹了这么一笔糊涂账,她是无辜的。
只是,他转头看向心上人。
难得见云裳如此地开怀,赵辰轩撇下了心头的那点不适。
就让云裳开心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