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宋言蜷缩在狭小的单人沙发里,一室昏暗,只有一盏好久没充电的台灯在苦苦支撑。
一个小时前吞掉的感冒药渐渐起了效,但或许是因为空腹的缘故,与困意同时袭来的还有难以言喻的胃疼,他翻了个身,试图用睡眠麻痹痛觉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在他即将陷入昏睡或昏迷的时刻,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紧接着是一串长达一分钟不间断的微信消息提示音。
宋言猛得睁开眼,心跳声震耳欲聋,缓了好一会儿,心悸的感觉才渐渐消失,他用绵软无力的四肢撑起沉重的身躯,幸亏茶几离沙发不远,微微向前探身就摸到了手机。
灯光太暗,面容解锁失败,他只能一点点输入密码,恍惚间输错了好几遍。终于点开微信,聊天框里新消息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它们都来自一个人,蒋帅。
这个名字贯穿了他的小学、初中、高中以及大学四年。
宋言往上翻聊天记录翻得手都酸了,才终于看见蒋帅的第一条:老宋,我要结婚了!!!
恭喜。
宋言机械地打出这两个字,随即又觉得略显敷衍,正当他绞尽脑汁思考祝福的时候,蒋帅一个视频电话已经拨了过来。
他下意识就接了,脑子空空地举起手机对准自己。
“老宋,你那咋这么黑啊,睡了?”
“……”
“没睡就好,我看你打字太慢,实在等不及跟你分享这个好消息。就在刚刚我跟徐佳宁求婚,她答应了!老宋,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恭喜。”宋言哑着嗓子,半靠在沙发上,正想再补一句‘百年好合’,蒋帅那边却不给这个机会。
“高中我整整追了她三年,我俩能修成正果,从校服到婚纱,真多亏了你老宋,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婚礼上伴郎可少不了你,咱们都多久没聚了……”
宋言听着他喋喋不休的兴奋劲儿,弯起嘴角。
“诶,我听说梁泽宇也在北京,你不是有他微信吗,替我跟他说一声,当年的事都过去了,兄弟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有空的话一起来喝杯喜酒。”
“我……”
宋言哽住,大脑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甚至感觉有些轻微的缺氧,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我把他删了。”
“为啥呀?你们不是……”
蒋帅的声音戛然而止,宋言后知后觉地按下电源键,这才发现手机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他随手扔到一旁,关掉台灯,彻底融入黑暗。
一夜难眠,直到天蒙蒙亮,身体和精神双重消耗达到顶峰的时候,宋言才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开始是一段阴冷泥泞的童年。
“你为什么要偷走幼儿园的汽车模型?”
“你偷走之后藏到哪了,说啊!”
“宋言,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质问、谴责、谩骂好像寒冬腊月的冰锥,钉进宋言柔软的心脏,六岁的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从有记忆以来,他就在乡下姥姥家长大,当同龄孩子开始认字背诗的时候,他还蹲在姥姥家的土坯房下数蚂蚁。
六岁那年,他被妈妈接回了家,送到镇上的私立幼儿园,老师对这个启蒙较晚的孩子没有多少耐心,小朋友对这个沉默寡言的新同学也并不欢迎。
课间幼儿园提供的各种玩具总是被一抢而空,宋言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不争不抢,不哭不闹,只是希望放学的时候妈妈能早点过来接他。
可是,放学铃声响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宋言开始焦急,他迈着小小的步子一趟又一趟在窗前徘徊,但门口却始终没有出现妈妈的影子。
老师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耐烦,宋言低着头藏起一双泪眼,从那以后他便不再踮起脚尖往窗外看了。
某天放学,他像往常一样留在教室里做作业,掰着手指算十以内加减法,忽然,身后笼罩一大片阴影,吓得宋言立刻十指攥拳,心虚地回过头。
原来窗外高大的身影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此时正威风凛凛地站在窗台上。
“要不要出来玩?”
男孩敲了敲窗户,笑容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
宋言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做题,他基础差、底子薄,在老师明令禁止掰手指做题之后,还是依赖于这种笨办法。
窗外的男孩见他不理会,一把推开窗,跳到教室的课桌上,“这么简单的题你还不会口算?”
宋言抿了抿唇,低着头不吭声。
“要不你陪我玩,我教你怎么算。”
话音刚落,老师的怒吼声响起,吓得宋言身躯一颤。
“梁泽宇,你给我下来,好好的大门不走你非得跳窗户!”
“妈,我错了——”
宋言羡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想,原来他是老师家的孩子,并不是没有人来接。
梁泽宇比他大一岁,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他是宋言第一个朋友,他教他算术、九九乘法表,也教他翻窗户、折纸,他们一起做作业、看动画片……因为他的出现,宋言对上学不再抗拒,他开始由衷地期待放学后的那段时光。
直到有一天,幼儿园丢了一个汽车模型,老师在课堂上大发雷霆,所有人都默默坐在椅子上不敢吭声,气氛凝结成冰。
六岁的宋言没有是非观,在老师一遍遍逼问到底是谁拿了汽车模型,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时,他下定决心举起了手。
“是我拿的。”
尽管他从来都没有碰过幼儿园的任何一件玩具,也不知道那个汽车模型长什么样,但是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解除大家的困境。
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宋言,偷是什么概念,放学后老师跟妈妈的交谈他不太听得懂,只是看见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随后他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在强烈的谴责、质问之下,他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偷拿汽车模型。
第二天,妈妈赔了幼儿园一个新的汽车模型,而宋言在那一天落下一块心病,他当众跟老师、同学们道歉,认下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大概一周后,老师在打扫卫生时,找到了那个汽车模型,原来并没有人偷拿,她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澄清,宋言不是小偷,可小孩子忘性大,他们根本不在意。
只有宋言自己,后知后觉地理清所有问题,他放学回家跟妈妈提起这件事,妈妈却没好气地说:“你有完没完啊。”
宋言愣在原地,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在飞快流转,只有他困在原地停滞不前。
原来,比误解更令人难过的是不在乎。
出生后的第三个月,因为父母吵架闹离婚,宋言被送到姥姥家抚养,记忆中妈妈逢年过节总会来看他,爸爸却从未出现过。
所以六岁那年回到家时,他并不确定眼前的男人是“亲爸”还是“后爸”。
他们虽然有着相同的姓氏,身体里也流淌着同样的血,但却好像生活在同一间房子里的陌生人。
宋言放学回到家,拿出被同学不小心踩扁的铅笔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掰开两片掉了漆的铁皮,里面的铅笔尖基本都摔断了,他从抽屉里找出一把折叠小刀,学着妈妈的样子削铅笔。
可木头实在太硬,稚嫩的手指难以控制刀的走向,厨房里传来妈妈炒菜的声响,他求助的目光看向电视机前的男人,可对方看得太入迷了,全然被精彩的武打片吸引。
宋言没有办法,只能低着头继续尝试。
直到锋利的刀刃划破手指,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巨大的恐慌下,他用另一手捏着流血的手指,跑到电视前,给那个男人看。
尽管心里害怕地要命,但他却没掉一滴眼泪,或许是因为这份表面的冷静,让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
那个男人不情不愿地从电视上分出一眼,一句话都没说,连坐着的姿势都没有任何改变。
宋言不得已跑到了厨房,在看见妈妈忙碌的身影时,心里萌生了退缩之意,可他刚想转身离开,就被妈妈没好气地叫住了,“不好好写作业,来干嘛?”
宋言低着头,抬起流血的那只手,满怀歉疚。
“怎么回事?”妈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拉到水龙头底下冲洗,语气又急又怒,“你是真能给我添乱啊。”
宋言不敢动,绵软的手指被冰冷的水流包裹,不仅没有痛觉,连一丝知觉都没有,他担心那根手指会断掉,害怕得一整晚都没睡好。
第二天上幼儿园时,同桌带了一个崭新的卷笔刀,他不经意地扫过一眼又一眼,藏不住眼底的艳羡,那是一栋蓝色瓦片的小房子,有精美的窗户和烟囱,摇几下之后,一根完美的、圆润的铅笔就削好了。
宋言忍不住想,能够住进这栋房子的铅笔该有多么幸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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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