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步入老年以后,那个衣袂蹁跹的身影仍然如同昨日之景般在我梦里出现。
张扬的金发,回眸时那双戏谑的笑眼,还有那句在耳畔经久不息的轻唤:
“小琛,你还是忘不了我吗?”
……
意识回笼,睁开双眼,昏暗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待眩晕感过去后,眼前朦胧的景象才愈来愈清晰。
我头重脚轻地从床上坐起来,恍然自己正坐在一个狭小的仓库里。堆叠的旧物和囤积的储存杂陈在一起,空中弥漫着潮湿和谷物腐烂的气味。
我揉了揉鼻子,习惯性地下床穿鞋,朝门外走去。
打开门,入眼便是群山环绕,使此间此地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人们在酒红色的落日余晖中拆卸货物,准备晚餐。袅袅炊烟在空中升起,米香在鼻尖萦绕。
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一棵松树下懒懒地靠着,抬眸看向我,眼尾微翘:“醒了?”
我也笑了起来,朝他走了过去:“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许前将我勾了过去,面色不改问:“饿了么?我让陈子找点吃的。”
我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他放在我肩上的手起了又落,目不斜视地监督他管辖之地的和平秩序。
忽然他开口道:“今晚你想和我们一起出去吗?”
闻言,我心里涌上一种莫名的激动:这是……这是我终于可以和他一起战斗了的意思吗?!
原来我以为这句话起码要到我十八岁的时候才能听到了。毕竟我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表露过这方面的想法。
“我!……我真的可以吗?!”
许前又笑了。
他的笑真的很犯规,如果有女孩看到他这个样子,估计很快就会爱上他吧。
他的口气像是玩笑,说的话却不容置疑:“你觉得呢?这是真的哦。”
我不禁眼前一亮:“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了!”
许前随口问:“学到这么多东西有这么重要吗?”
我郑重道:“重要!这样我就可以保护基地,保护前哥了!”
他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天色渐暗,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生走来,见到我时憨憨地笑道:“小琛,吃饭了吗?张妈在那喊你呢。”
我知道这是他要支开我的常用话术,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是要加入他们夜游的人了,难道还有我不能听的东西吗?
不待我开口,许前便开口道:“那就让她再等等,有什么事在这里说吧。”
陈子愣了一下,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思,看向我的眼神都变得复杂了些:“西三队探查怪物洞穴的时候昨晚遇难了,八成已经凶多吉少。许哥,我们还要去支援他们吗?”
许前默了片刻,眼神转向我:“去。”
我不明所以,也不知道怎么插嘴,只是一个劲地在两人脸上来回巡视。
陈子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笑道:“许哥,还是毫无悬念啊。”
许前弹了他一个脑瓜崩,陈子立马浮夸地嗷嗷鬼叫起来:“翅膀硬了,也敢来评价哥的决定了。”
陈子浑笑着糊弄过去,又道:“我已经安排好人选了,今晚十一点出发。”
……
夜晚十一点将至,我兴奋得睡不着,坐在帐篷边烤火。
明黄色的火光将一切影子拉长现在帐篷上摇曳。
很快,一个由远及近的人影投射在帐篷上掀开帘子,那头熟悉的金发赫然出现。
许前眯了眯眼:“这么亢奋啊?我们该走喽。”
我庄重地穿上自己最贵重的一件黑色外套,在这金秋九月,勉强能抵御外面的寒凉。
出了帐篷,许前走在前,我跟在后。基地已经静谧,只有院中站着一行黑衣彻夜不眠。
有一个眼尖的人率先看到了我,皱眉道:“这拖油瓶也去么?许前,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次任务可不是过家家,棋差一招,大家今天都有可能死在那里。”
我怒道:“肖良!你说谁是拖油瓶呢?”
肖良翻了个白眼道:“你也就仗着许前疼你了。要是别人敢这么和我说话,我早就打得他屁股开花……”
“肖良。”许前开口打断他的话,脸色沉了些,但也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小琛和我一队,陈子带你们一队,兵分两路,没什么好担心的。”
陈子惊了,追问道:“啊?!许哥,虽然山路大家都已经摸透了,但你和小琛两个人走一路的话,要是遇到凶险怎么办?要是被敌人发现了呢?许哥,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带好信号弹,我们去吸引敌人,你们趁机去救人。”许前冷静道:“不服从指令的,今晚移出夜游名单。”
陈子这才没话说了。
队伍一共二十一人,赶路时的气氛低迷得让我有点心虚。
在山脚下分开时,陈子还想再说点什么,推了推肖良,似乎示意他对我道歉。
但肖良犹豫的神色在见到我的一瞬间立即就烟消云散了,口气生冷道:“拽我干嘛,走了。”
陈子恨铁不成钢地“诶”了好几声,只能跟上,一行人于是陆陆续续消失在眼前。
许前置若罔闻地拉住我的手臂,天色太黑,看不清他的脸了。夜行衣盖住了他的头发,好像整个人都与黑夜融为了一体似的。
“怕么?”他问。
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在茂密的树林中穿行。
走过很长的一段路后,我喘着粗气,好容易匀了一口气说:“……一点都不怕!”
许前笑了笑,我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他的语气仍像平常给我讲故事一样从容不迫:“我们今晚要在这里布置信号弹,扰乱敌人的注意力。白天行动的效果不如晚上,所以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为陈子他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就像捉迷藏一样吗?我们藏,敌人捉。”我说。
“对。”他笑面晏晏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就像捉迷藏一样。跟紧我呀。”
我认真地点了点,许前递了一个东西给我,极小的一个,我问:“这是什么?”
他答:“要是遇到危险了就把它捏碎。我会第一时间找到你。别弄丢,知道了吗?”
我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放进口袋里,应了一声。
许前理了理我不知何时叠起来的领子,沉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掷地有声:“那……捉迷藏要开始咯。”
蜿蜒的山路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已经记不起来自己跑了多久,只感觉两条腿即将脱力。
在不慎绊到一块凸出来的石子后我顺势跌入一块灌木中,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我急忙捂住嘴巴,手掌用力得指节发白。
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在离我只有一个灌木的距离,有一只巨大畸形的怪物在搜寻我的气味。
绿色的手掌上长着一只不安转动的人眼,鲜红的血丝爬满眼球,因为恐惧而微微放大。
我的心脏在胸膛中砰砰直跳,那只眼睛没有预兆地转了过来,已经微微眯了起来,好像在笑。
怎么办?
怎么办?!
我忽然想起口袋里前哥给我的东西,只要捏碎它就没事了!
手指颤抖着放在口袋上,还没来得及压下去,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不远处传来:
“嘭——!!”
是我们之前埋的信号弹!
怪物的动作极其快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朝着声音的方向冲了出去,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松了一口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的一刻就对上了一双眼睛。
“拖油瓶?你怎么在这里,许前呢?他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走的。”肖良阴阳怪气地道。
我顾不上别的了,抓住他的衣角,一口气道:“前哥被怪物包围不能脱身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们快去救他!!”
肖良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道:“你在说什么梦话?许前?被怪物包围不能脱身?你知道他当初是怎么当上首领的吗?”
我呆住了,又听到他道:“你不会真不知道吧。许前可是靠单挑近百只怪物一战成名的。怪不得他会把全基地仅有三只的通讯蛋给你,不怕你被怪物吃了,但就怕你迷路啊!我的天啊,真是笑死我了。”
我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踉踉跄跄。
“你就笑吧!最好真的死在这里!”我胡乱骂了一句,不想再听他数落我,自己先跑了。
肖良眼疾手快地拉住我的手臂道:“拖油瓶!说你是你还真是?你到底要给许前填多少麻烦才罢休!”
他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
因为确实如此,从小到大,前哥虽然没有说过,但我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于前哥而言只是一个负担罢了。
“前哥在哪?我想见他……”我眼眶一酸,明明已经尽了力量,却还是什么都帮不上忙。
肖良无语道:“任务已经结束了,回基地不就能见到他了?”
我累了一夜,现在站起来双腿还在忍不住打颤,有股气闷在胸口,说出话来,连声音也在颤抖:“我……我不识路。”
“你以为我也会像许前一样惯着你啊?”肖良咬牙道:“自己上来。”
我没想到他会愿意被我,还是一路背回基地。
天光已经大亮,基地早已升起炊烟。张妈在路口张望,见到我们时脸上的担忧才化开,变成惊喜的笑容:“琛弟!你们可算回来了!”
肖良猛地一松手,我措不及防地从他背上摔了下来,屁股好像真的被摔开花了。
我抱怨道:“下来就下来吧,突然松手是几个意思?”
肖良撇嘴道:“背就不错了,知足吧!”我有口难言,又说不过他,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陈子闻声从帐篷里出来,打圆场道:“哟,二位总算舍得回来了?怎么火药味这么重,昨天我们和西三队会合后又碰到了许哥,听说小琛不见了,肖良可是主动请缨找人的。”
肖良脸上变得难看起来:“只是太闲了而已。不然除了许前,谁没事会去在意这个拖油瓶的死活啊。”
“诶诶诶!”陈子急忙为自己辩解道:“这个‘谁’可不包括我啊!”
我现在一心只在许哥身上,没有心思听他们说什么。张妈看出了我的心事,扶着我走到帐篷前道:“小陈他们也是刚回来,小前受了伤,他刚才还在关心你有没有回来呢。”
她将我送到门口,宽慰道:“你刚来基地的时候就和他最亲,琛弟,去看看他吧。”
我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帐篷中烧了热水,暖气在半亮不亮的空间里辗转。
床上卧着一个沉静的身影,薄被掩肩,容颜恬静。
我候在床边单膝下跪,上身才与床齐平。
许前睡眠一向很浅,每次一有人靠近,哪怕动静小若蚊蝇也能让他在一瞬间睁眼。
但这次好像不一样了,许前睡得很沉。
有一种没来由的预感催促我掀开被子,我也确实这么干了。
下一秒,一只手促然压住了我的手背,制止了我的动作。
呼吸一个不稳,我僵硬地抬头:“看什么?”
那双含笑的眼睛盯着我,我哑然片刻,目光下移才发现,他身上未着寸缕:“我……我不看什么!”
许前支着下颌逗我,还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想看就看。但看完我的,你的也要给我看,怎么样?”
他果然作势要掀开,我大惊失色地反按住被子,死死地道:“不看了不看了!我真的不看了!”
许前笑了,掐着我脸上的二两肉道:“昨天晚上跑那么快做什么?我在后面喊,你在前面跑得比兔子还快。就这么对我没有信心么?”
我立即把头摇成拨浪鼓道:“那么大个怪物!那么多个!你那么小一只,我不怕才怪呢!”
“那现在呢?你怎么想。”他眨了眨眼,好像想让我夸他。
我的目光落在他貌似受伤的地方道:“我持保留意见。”
许前笑出了声,只道/“那要和我学身手吗?我可以教你很多东西。”
我犹豫道:“可是你不是一直没有空吗?”
许前指着被子,狡猾道:“放假啦。”
我挠了挠头,明白他这伤八成是因为担心我而分心受的冤枉伤,不免愧疚。但又为接下来能和他学东西而感到开心:“好啊!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啊?”
他朝外面扬了扬下巴道:“你吃完早饭再睡一觉,醒了再来是什么时候那就什么时候开始。”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来自己一夜没睡,体力严重亏空,困意上涌。于是应下后到张妈那吃完饭才回到那间小仓库中补觉。
大抵是因为难得有机会和前哥待这么久,连梦里也难得地出现我们刚见面时的场景,那时我才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