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生,你是不是去竞场了?!"
我正要扒开他的领口扣子,还没看清下面的状况,他就一把夺过自己的领子,死死按住,皱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态度把我弄得一愣,前面堆积的不满和怨愤终于找到豁口,全都倾倒而出!
我毫不退让地去抢他的衣服,气血上涌地硬着脖子道:“你没去的话就别怕人看!挡得严严实实的算什么?!给我看啊……!”
争执不下,一个事物忽然从袋里甩了出来,砸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叮咣——!”
四目相对,我率先循声看向地上的已然四分五裂的事物——
俨然就是我贴身戴了多年的那枚平安玉。
我立刻没了声音,阳生别开头,卸了力气似的松开了按住衣服的手。
细密的青青紫紫的伤口顿时扎眼地映入眼帘。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他脸色铁青,我也不愿退让,空气仿佛降至冰点。
"是,我是去了。”阳生趁机抓着我的胳膊从座位起来,狭小的空间里攻守易位,这次轮到我被他压在座位上低声对峙。
外套松垮地搭在他的腰上,白皙的皮肤横亘着触目惊心的伤口。
这一刻,他坦然了。
我却慌了。
“阳生,我……”
“江,少爷。”
我想道歉,他却先一步打断了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我看不懂的落寞:
“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你在说什么?”
"你还没看明白么,我发现自己做了一件从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的蠢事。”
“事已至此,我也无所谓你的所谓了。”
他目光涣散地道:“我喜欢你,天样。”
“我喜欢你,也许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深陷其中。等我回过神时,目光所到之处已经都是你了。”
“我以为喜欢是陪伴,所以我不声不响地陪在你身边过了一年又一年;我以为喜欢是安稳,为了给你想要的生活我每天都在拼命挣钱;我以为喜欢是没有怨言的成全……
可是,我做不到。只要想到将来的你会将别人揽入怀中或是落入别人怀里,我就嫉妒得发狂……你知道么?
不,这些你都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从来都被你定义着,我无法更改片刻。
对不起,天样,我不能再面对你了。你从来都不需要我,我却也不是离了你就不能活。”
我被这一段连珠炮弹似的轰炸得粉身碎骨,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叫停了马车。
我拾起地上的碎玉,想叫住那个一走了之的身影。
可他没有回头,我也开不了口。
他这一去,我们都清楚:
有一根连接着我们的线,在他决意开口的那一刻就断掉了。
此去经年,再见又不知是猴年马月。
马车行驶到目的地,一路上我怅然若失地攥着几片平安玉的碎片。
这么多年过去了,扪心自问,我真的没有发现过阳生对我和对他人的不同么?
怎么可能呢,待在火炉旁边的人会感觉不到热么?
只是只有当其中一人醒悟得越晚时,这层薄薄的关系才能一直延续下去。
我迷迷胡胡地进了驿站已经订好的客房里。
这一切仍像是做梦一样不真切,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初吗?
躺在陌生的床上,我困倦地闭上双眼,坠入梦乡。
这天晚上,大批潜伏的民兵涌入我曾经的家中,将尚在睡梦中的父亲抓入牢中。
我和母亲因为及时出城而逃过一劫,靖姐在姐夫的保护下也并无大碍。
为了解救父亲,我们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正要赎回他时,牢中却传出父亲已经自杀的消息。
母亲一夜之间流干了泪水,我这才得知父亲竟然是革命党的地下领导人之一。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做连接民国守旧派和革命党的摆渡人。
最近的一次任务中,团队出现叛徒,出卖了他们的据点,导致大部分革命人员被民国守旧派一网打尽。
我悲愤地找寻父亲生前的人际,联系上了地下革命组织,毅然决然地投身于革命中,全心全意为父亲报仇。
自从离开家以后,我和母亲基本孑然一身了,下人们早已遣散。
唯一不肯走的,只有阿方还愿意陪伴我们。
靖姐偷偷寄来的钱足够我们在乡下买一座小宅子。
而我也不再是受人敬仰的江家少爷了,只是一介衣江天样而已。
为了活计,我开始学习如何给人打工,母亲默默在背后支持着我,有时便买来针线自己织一些围巾、袜子等织物补贴家用。
她已经不再奢望我娶个媳妇回去,参加了革命总逃不过生死之事,不能耽误了别人。
转眼间三年已过,我辗转于小城上有钱的人家中做一些短工。
生活这样下去倒还好,母亲却突然病倒了。
三年来积劳成疾,已经差点要了她的命。
我慌乱地拿出家里攒的所有钱,寻医问药,但终究是财力不济。
多年前摔碎的玉早先被我送去修整得完好如初,此时不得不拿去当了换钱。
在当铺徘徊的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江湖骗子却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捋着胡子老神在在地看着我道:“小兄弟,我看你印堂发黑,今日必有血光之灾。”
我向来对骗子没什么好脸色,正要绕过他直接离开时,老江湖骗子立即扯住我的袖子连连“诶诶诶”地叫唤起来。
“小兄弟,你别不信!我这有一破解之法,不见效不要钱,不要等到事情发生了才后悔!”
“不要钱?有这好事?”我狐疑地站定脚跟,回头去看他。
老头子故弄玄虚地摸着长胡须道:"法子并不烦琐,你闭上眼,感受体内丹田的流动,我数到十你再睁眼。”
我半信半疑地闭上眼睛,咕哝道:“反正也是免费,那就信你一次。”
见他果真数了起来,我慢慢放下了紧绷的神经,依言去感受他说的什么丹田,“一、二、三……“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身体毫无变化,我根本感受不到他所说的东西,质疑道:“你不会是在骗我吧,为什么我什么都……啊!!”
话未落,腰间蓦然被绳子勒得一痛!挂在腰间的平安玉忽然被一股迅猛的拉力扯下。
母亲的买药钱!!
等我的腿做出反应时,老骗子已经带着我的玉跑得无影无踪了。
街上人来人往,却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发生的事情。
我急得晕头转向地在人群穿梭。
"你们有看到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头么?大概这么高!”
“你们有见到一个这么高的老头吗?他抢了我的东西,我必须要拿回来的!”
一路问一路跑,过路的人们纷纷摇头,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抢劫的恶事就在我眼前发生。
阳光过于猛烈,我出了一身热汗,有些崩溃地蹲在一个无人的巷子里。
周围萦绕着麻雀啼叫的声音,又是一个不祥之夏。
我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
为什么这么倒霉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如果能尽快找到一份稳定的可支工资的长工就好了。
想着那块平安玉,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三年的人,不是父亲也不是姐姐,而是……
“哐——”
空荡荡的巷子里,上空忽然响起一声闷响。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看到上方一扇玻璃窗子被粗鲁地关上。
什么情况?
我不免心中腹诽,这一片貌似都是有钱人的地盘,洋楼随处可见。
就拿我此时贴着的这堵墙来说,仅仅只是这户人家的院落中的一个小角落。
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我无处知晓,也并不想分心在这些毫无作用的地方上。
我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墙灰,正欲转身离开时,身后的木门毫无征兆地“吱呀”一声打开了。
娇软的“喵喵”声逐渐缠到我的脚边,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品种稀少昂贵的白猫,蓝色清澈的瞳孔像天空一样。
我新奇地弯腰去摸它的头,随之,身后又传来一个年长人的呵斥声:“别碰它!拿开你的脏手!”
我动作一顿,尴尬地起身循声看去。
一名穿着浅蓝马褂的青年皱着眉头抱起了白猫,他施舍地分了一个厌恶的眼神给我:“你就是新来的下人吧?跟我来。”
下人?
我清晰地知道他认错了人,但否认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身体已经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入了门内,面前大约是一个专植树木的院子。
绿荫呈云树木青葱,野草密而不乱,墙边堆着一盆又一盆斑斓的花卉。
青年无比熟练地把我领进一个柴房,随手指着一处灶台道:“你从今往后就在这里干活,包吃住,每月二十大洋。”
竟是二十大洋么??!
自从没落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身边的亲人无一人肯接济我们,都怕受到牵连。
而这个乌龙恰好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于我而言更像是遇到了久旱逢甘霖的好事。
我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他:“我要在这里工作多久啊?"
青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老陈没有告诉你么,我们和你签订的是终身,字据早就派人拿给你了,难道你没收到?”
他怀疑的目光在我身上一通打量,我急忙回答:“收到了!收到了的!我……我就是想再确认一下,那么多钱,真的是给我的么?”
青年理所当地从鼻子里轻“嗤”一声,阴阳怪气道:“没见识的穷鬼。只要你干的好,说不定能晋升到我们老爷那做专用的厨子,好好干吧!努力在将来的五十年里做到。呵呵呵……“
他抱着“喵喵"乱叫的白猫走远了。
我扫视周围,又进了柴房看了一圈。
角落里铺了张很宽敞的竹席,干净的枕头和被子完整地叠放在床上,应该是刚收拾出来的。
屋里一面墙堆满了又高又厚的柴禾,再往旁边一处设了两个烧火的土灶。这使得柴禾显得拥挤了许多,但起码还有地方下脚。
我试着坐在床上,想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她的病情有救了!
可冷静下来后,我又不禁担忧:原先那个被我顶替的人会不会突然找回来?
那些见过了真正的新来的下人的人,会不会也一眼就认出我的假冒身份?
我的厨艺有限,会不会被这里的主人赶走?
那么多的漏洞,那么多的风险,随便一个都有可能掐断我的美梦。但母亲等不了,为了那二十大洋,我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灶台上的灰尘被我尽数拭去,庭中的落叶枯草一一清理,墙边的花及时浇水侍弄。
我尽可能地表现自己的能力,期许给上面的人留个好印象。
晚间,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又带了一个年轻的男孩过来,他眯着眼睛扫了我一眼,我心跳加速地等待最后的审判。
好在,他没有发现异样,公事公办地道:“你们两个就负责从烧火开始吧,院里的师傅有限,你俩随时做好顶替空位的准备,明天老爷会在宅里宴请张老板家的千金张小姐来做客,你们最好都机灵点。”
说完,他背着手,仰着身子尽量摆出威严的姿态,叮嘱了几句柴房的忌讳便转身离开。
留下的男孩看模样估计还是上学的样子,左顾右盼地打量着这里的环境。
他的目光忽而落到了我身上,咧着嘴角道:“你好,工友。我叫沈子云,你呢?”
我瞥了他两眼,道:“江天样。你是从学堂里溜出来的么?”
沈子云哈哈笑了几声,道:“不是呀,但见了我的人都这么问。我家里比较穷,供不起我上学,所以我就外出打工了。”
我挠了挠头:"那你知道这里的主人家是谁么?”
为了不在以后闹笑话,我得抓紧机会问清楚关于这里的事。
他疑惑地歪了歪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但我听说是一个很有名望的革命党人。听说,他为人雷厉风行,不仅树敌众多还不知进退地暴露在民国守旧派的眼皮底下。
啧啧,虽说两个党派目前是相互制衡的局势,但难保不会混进心怀鬼胎的仇家伺机报复。我们的老爷真是勇啊!”
沈子云叹了一声。我在听到那人身份时,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了地。
因为在我看来,革命党派于我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哪会害自己人呢。
于是就松懈了。
到了休息的时分,沈子云躺在床的内侧,我睡在外侧。
这个角度抬眼就能看到柴房的天窗外炫丽的星空。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熟了以后,他亲切地喊我“样哥”,就这么渐渐起了几分困意。
朦胧中,听到他问我:“样哥,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啊?"
我枕着手臂思考了会儿,想起随身携带的那只戒指,从腰封里摸索了一会儿才掏出来。
银色的指环微微发黄,在黑暗中却反射出别样的光辉。
“我已不配爱上别人了。”我淡淡地道。
沈子云接着问:“为什么?你负了人家姑娘么?”
我转了转手中的指环,陷入回忆道:“是也不是。我曾经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我应该是负了他的,自他离开我时,大概我就成了世间第一的蠢蛋。”
他似懂非懂地问:"你不追她么?”
我摇头道:“不敢追的。当他走时我才幡然醒悟过来,我向来是个怯懦的人,身边的人留不住,爱的人也无法保护,就连自己也是一个废物。”
沈子云打了个哈欠,估摸也该累了,扬了扬下巴道:“那个戒指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我想了想,不知该不该点头:“我藏了三年,已经有些掉色了。”
"她会回来的吧?样哥……"
他低声喊了我一下,便睡了过去。
我侧头看着天窗,轻声问自己:"会回来么?大概吧…”
后半夜,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睁眼时,开始的那个穿蓝色马褂的青年人把我们撵了起来,三更天便要着手准备宴会了。
我和沈子云埋头在柴房进进出出,庭院架起了几口大锅和砧板,生猪肉和蔬菜摆满了长桌,大约十几个师傅抄起大勺便开始准备饭菜。
我以为只用做一桌菜,看这仗势像要大摆三天流水席似的,不禁好奇地问沈子云道:“要来很多人吃饭?”
沈子云摇头道:“这位张小姐很挑食,师傅们做了准备,如果不合胃口方便立刻做新的菜式。”
我不禁感叹有钱人真心奢侈啊!
以前我还是江少爷的时候,却是没见过这阵仗。
时间转眼又到了晚上,我和沈子云忙活了一天,累得脚都软了,好不容易坐在一处休息,门外忽然传来一片欢笑声。
夜色中,众人提着灯笼恭候在门口,一辆盒子似的洋车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一个长相秀丽的衣着华丽的女子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