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立刻开始。
苏明祯在外面坐着,陆雁何在里面审人。
此时,高国道也开了一下午的车,带着孙小文一家验尸归来。
也不知为何,明明平生素未谋面,可孙小文在经过警局办公室的长廊时,一眼看见坐在长椅上的苏明祯,就觉得认出她来了。
“苏姐!”她试探性喊了一句。
苏明祯听到有人喊她,下意识四处找人,看见孙小文那张寡寡淡淡的脸时,也凭着声音认出了她来:“你来了。”
两个女孩隔着□□和电话第一次相见。
苏明祯:“就你来了?”
孙小文:“我爸也来了,在外面打电话。我妈来的路上心脏不舒服,送医院了。”
苏明祯:“你脸怎么了。”
孙小文惨白的左脸上有一个成年人手掌大小的巴掌印:“唉。”
她坐在苏明祯旁边,见她憋着一口气,苏明祯也不说话。
苏明祯把手盖在孙小文攥成拳头的手上,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孙小文忽然捂着脸哭了:“我要是不给他那五百块钱就好了。”
她没说下面的话,但苏明祯明白,她伸出手,圈住颤抖的肩膀,单薄的身体尽量想把孙小文裹起来,紧紧抱住。
苏明祯感同身受。不是杀人犯被逮捕,一切就结束了,活着的人面对的是变成烂摊子的生活,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心会永远剧烈疼痛着。
杀人者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让活着的人也觉得自己有错,无法正常生活下去。
她知道,她知道。
有时候,本来应该作为互相支撑的亲人,无法接受自己可能有间接的责任,就会互相推卸,乃至大打出手。
沉默付出的女儿,吃力不讨好的女儿,承担了所有责任的女儿,此刻在幽静的长廊里紧紧相拥着。
审讯结果不尽如人意,这位江湖庸医名叫张贺,时年42岁,虽然承认了认识孙小武,却不承认自己给他做过手术。
张贺说:“我和他所有交流都在网上,现实中只见过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他坐车来我这里交手术费,我是明跟他说了,这个手术其他地方弄起码要六万打底,我这里只要两万块钱。结果他那天晚上来,就带了三千,我说你逗我好玩呢?他就开始跟我说他有多么多么不容易,他着急做手术。”
陆雁何:“然后呢?”
张贺转了转眼珠子:“然后他就突然把裙子脱了,说实话,他长得挺好看的,如果不说话,和女的没区别。”
陆雁何:“他是自愿和你发生关系的,还是你主动要求的?”
张贺连忙摆手:“没发生没发生!我们俩什么都没干,他长得再好看也不是女的啊,我心里还是有障碍的。”
陆雁何表情并没有松动:“他既没有足够的钱,提出用身体代偿你也拒绝了,那事情怎么收场?”
张贺露出一些不耐烦的神色,这种不耐烦源于心虚:“我先把那三千收了当定金,就让他再去筹钱,到时候酌情少收一点,他当时恩人恩人的喊我,鞠了躬才走的。然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了,这笔钱他也没有来找我要,所以说你们抓错人了。”
高国道猛地拍桌子:“放你的屁!你心里没有点事你看了警察跑什么?喊你配合调查你跑什么?你还袭警!”
张贺也颇感冤枉地大吼:“那我没有执照我见了你们能不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很多手术器械啊药啊不正规,我还不是怕有谁出后遗症了报警喊你们来抓我!”
高国道吼回去:“你妈,你还有理了!”
张贺绝望地倒回椅子上:“那我没话说了!我亲眼把他送上出租车的,你们不信就算了,随便你!”
“打住。”陆雁何冷冷出声:“你说你把他送上了出租车?”
张贺:“是啊!我给他打车回去,他身上三千块钱给我以后分文不剩,我还把打散的六十多块钱还给他打车了。”
张贺继续道:“对,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去打了麻将的,我打了一天一夜,你们去珍珍麻将馆,那里有人给我作证!”
案件进入了飞速的进展,也建立了绝对的保密,办案不比侦探小说,往往是人证与物证的组合,找到线索,顺藤摸瓜,真相自然而然就浮出了水面。
张贺送孙小武上车的街道监控按理来说经过三个月覆盖一次,已经荡然无存。
但万幸的是,同一个街道当天夜里,还发生了一起酒后斗殴案件,由于双方定责僵持不下,当晚的监控录像被保留至今。
像是冥冥之中天理见证,这段录像的一角,记录了孙小武存在人间的最后一段影像。
在监控画面里,左上角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孙小武上车的车牌号,在车门打开的瞬间,模糊的监控画面里,出现了孙小武的脸。
那张涂抹着金色闪片眼影的脸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在了监控画面中。
车牌号隶属于赋城区出租车公司旗下,陆雁何带队调查,得到的消息是,这个车牌号对应的司机名叫郑荣杰,不久前找财务处支取了所有工资走人了。
根据公司的排班表,案发当晚,他执行的是夜班,从晚上六点到早上六点。
找到交接班的司机,对方记忆已经有些模糊,能想起来的只有郑荣杰当天晚了两个小时和他交接车辆,且交接时神态很疲惫,只说接了个长途耽误事了,当时,没在车里发现什么异常。
找到那辆出租车,上面的确没有检测到血液,车内的座椅等位置也没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陆雁何拿着该司机的身份信息回警局里背调,不看不知道,此人前科累累,但不知为何,在入职出租车公司时,并没有人员对其资质进行审核。
高国道那头得到消息,直接带队搜了郑荣杰的出租屋,才知道这个人临时以短信形式通知房东退租,连押金都没有要。
房间是大单间带一卫,空间非常逼仄,无窗,一张桌,一张床,一台电视机,床角处有纸箱,里面塞满了书。
高国道往床底下一掏,掏出来一把锯条。
再往里一看,一根热得快,一个铝锅,锅盖打开,里面还有把锈迹斑斑的砍刀。
高国道拿着刀左右看了看,心里犯嘀咕,不像是锈迹,恐怕是血迹。
赶快转交给其他警员保存好。
见此情景,不用多说,其他警员一拥而上,把床垫掀起来,垫子下方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创口,是剪子剪开的,足伸得进一颗脑袋。
在掀起来的过程中,高国道就隐约感觉里面有颗骨碌碌的东西在直转悠,手套戴上,往里面一伸,不消片刻,果然掏出来一颗已经完全白骨化的人类颅骨,经检验遭到过烹煮,头颅属于被害人孙小武。
在郑荣杰的出租屋里,还发现大量野史书籍,其中大多是猎奇,血腥,失真的描写,高国道注意到,郑荣杰果然给其中讲到人彘之刑的部分做了标注,反复翻阅。
他想起当时陆雁何刚落地,在车上和他争执的那段话:“你不觉得,尸块的状态很像人彘么?我想,这大概是有意为之,凶手应该是怀着极大的恨意,在实行杀人吧。”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郑荣杰与孙小武素不相识,仅有的交际也就是在出租车里共同度过的几十分钟,但没有人能知道,那几十分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比起被剥夺生命这件事,更令人痛苦的是对受害者无穷无尽的侮辱。
因为孙小武特殊的身份和经历,孙小文听说真的有媒体开始引导风向,这些报刊引起的舆论虽然不会干扰最终的量刑结果,却能让孙小武死都死不清净。
“他为啥要这样说我弟弟?为啥!我们家孙小武不是那样人!”
孙小文难得庆幸父母不会使用电脑和智能手机,她看到网上的谣言,一会说孙小武拒绝支付打车费用,提出肉/偿,发生关系后又威胁要告司机□□,才惹得司机下了死手。
一会又说孙小武为了凑齐手术费,自顾自在车上脱衣服,敲诈勒索司机,才被司机失手杀死。
细节之充沛,简直以为笔者当时就在那辆出租车内目睹了一切。
苏明祯在网吧通宵开机子,游走在各大论坛,举报这些传播虚假内容的帖子,效果甚微。
到最后,孙小文不再上网,也让苏明祯不必再去做这些无用功,谣言多到她看不过来,也无力再看了。
比起一个差一点就可以改变自己的,离家出走的受害者,人们都更愿意看到更猎奇,香艳的版本。
似乎,一个人一定是因为做错了什么,才会被杀,而另一个人,一定是被逼到了绝境,才会杀人。
人们不愿意相信,一个无冤无仇的司机,就是可以因为主观的恶意,抢劫并杀害了乘客。
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从小叛逆邪恶,最终阴沟翻船。
事已至此,郑荣杰的嫌疑非常大,剩下要考虑的,一个是追查郑荣杰,另一个,就是调查郑荣杰还有没有过其他罪行,陆雁何拿到了几份赋城区的旧案报告,高国道难得好声好气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分析。
这不是因为高国道对陆雁何改观了,而是因为,侦破这些案子,是赋城区,甚至全省所有警察的梦想。
陆雁何打开案卷,映入眼帘的便是:
赋城区,禹水区,经州县,梅海区1999年多地特大连环杀人案。
高国道沉吟片刻,说:“这四个地方,郑荣杰可查到的资料显示去过三个,基本上在每个地方停留两年左右离开,先前留下的案底,就是在禹水,经州犯的。”
陆雁何点点头,翻到对应的地区,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照片:垃圾站巨大的生活垃圾桶敞开,倒插着两条白花花的人腿,失去血色的脚底板被连日大雨打湿,皮肤纹理扭曲褶皱,在纸巾,汤水,塑料瓶堆砌的堡垒里,隐约还能看见死者的工服。
高国道:“2005年,经州垃圾站连环杀人案,也是只有下半身,上半身后来都是在桥洞的面粉口袋里找到的。”
陆雁何翻到禹水区。禹水临江,水源丰富,潮湿闷热,这次尸体趴在绿荫环绕的山溪边,周围已经飞满了蚊虫,尸体头部侧躺着,半边脑袋砸得稀巴烂,另半边的脸却完好,还能看见失去光泽的眼睛和部分鼻梁。
高国道:“1999年,禹水区河岸连环杀人案,几乎没有分尸行为,但是手段是愈发残忍的,一开始是用刀,后来有一次差点抓到了,蛰伏了半年,再犯案就是用钝器。”
陆雁何:“郑荣杰犯的是什么案子?”
高国道:“禹水抢劫,经州□□未遂,判的时间都不长,基本上一释放他就转移阵地了。”
陆雁何:“为什么会觉得是同一个人?”
高国道:“和我刚才告诉你的一样,这个人杀人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可能是抢劫过程中激情杀人,死者是被连续捅刺多刀身亡的,可是后来发现的死者死状越来越凄惨,当时的推测是,这个人很可能是不稳定就业人员,对社会和女性充满仇视,从而用杀人来解压。他的作案逻辑就是,多日连续作案,在尸体被发现前就逃走,或者是中间断断续续几个月作一次案,然后即将被抓到前消失。你看,最重要的是,他在这个泥泞地上留下了一枚脚印,和第一次案件的血脚印是对的上的,再者,到了经州的案子,有人目击过当时很有可能是嫌疑人的男子,是从禹水坐火车来的,下车后乘坐黑车到案发地所在村庄,两天后出现尸体,所以我们判断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陆雁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他没什么反应,高国道试探着问了句:“你觉得呢,不太行?”
陆雁何本来想实话实话,可看到高国道殷切期盼得到点什么的眼神,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种旧案,只要保留好关键性证据,依现在的技术,肯定有希望的。”
高国道笑了:“是啊,现在的警察和过去的警察用的都不是同一套装备了,我跟老吕说了,这几个案子,得在我们这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