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上演数次。
无论齐思淼手头有再紧急的事情,都能听见他高声喊一句:诶!然后着急穿过一间、两间、三间办公室,到达尽头深处,是钟总的办公室。
这一次不知道聊了些什么,一出门,他就走到莫娴的工位,脸上一筹莫展。
那是林清音入职之后第一次看到:慢性子的莫姐那么紧急地站起来,用湿纸巾擦了擦手心,挺着肩膀站起来。
钟老板正在掰一个橘子,把不爽全部写在了脸上。像怄气的孩子,急需有人疏散心中怒气。
“来那么多人干嘛?”
带队的齐思淼,一个眼神给莫姐,留她一个人进去汇报工作。被阻挡在磨砂玻璃门外的三人,尤其是林清音和程程,干站了两下,大眼瞪小眼,转身散了。
坐在沙发贵妃位的男人,正在把橘瓣撕成小舟形状,空气中弥漫着柑橘炸裂的气味。
棕色牛津鞋敲击着大理石瓷砖,那节奏,像被拧紧发条的秒针,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威严。
“我没有时间听你汇报工作,我关心的是,你带领部门,有做出一些成果性的产出么?”语气不屑,带着轻微的讥讽。
“针对这些工作,我们努力站在公司的对外宣传需求,及时快速地反映……”莫娴交叠着双手在膝盖上,轻咬着下唇,米色西装因为肢体的牵动而挤出细密的褶皱。
钟老板重重地拍了桌板,直接打断她的汇报:你是ai么?
怒气的高峰过去后,他用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语气冷得像腊月寒冬的温度:你很会说话。但我要的是实际的成效。我可以随随便便开人,我也可以随随便便升人,随便一个管培生就可以把你取而代之。
她的脸色由雪白转为惨白,欠着上半身微微歉意道:之前可能由于入职时间尚短,以及我确实身体近期不适,出现一些特殊的原因,呈现给您的工作状态,并没有让您满意。接下来,我们会重整旗鼓,朝着您想要的方向努力。
“如果有那么多的借口还有退路,那我劝你早做打算。”
此刻,开放办公区,宛如暴风雨来势汹汹前所剩无几的一点宁静。
在莫娴被钟老板约谈的那半小时内,刘程程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向林清音求助:今天发出去的那篇软文,已经删除了。现在要在二十分钟内出一篇全新的稿子,问她能不能搭把手。
匆匆几句,他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林清音的心跳飙升,脑子里很乱。
对于业务的一知半解,阻碍了她调用经验和知识去完成这篇稿子,她只能凭借本能,尽量用体面的表达把这份价位不过百元却要以五十倍价格卖出的增值产品,包装成一篇还看得过去的软文。“轻奢”“传承”“匠心”,像是她借来的特效药,被敷在钟老板斥为垃圾的文案上。
写完时,仿佛身上蜕了一层皮。
莫姐还未出来,微信上发消息也没有回应。
箭在弦上。
只能给跨级发给老齐过审,再移交至钟老板。但是老齐也没有动静。
就在他俩焦头烂额之时,钟总的办公室进了一抹陌生的身影,屋内传来清琅的笑声,像夏日池里压不住的荷花被风吹过的声响。
刘程程摊着手,表示尽人事听天命。
林清音实在是受不住了,屁股一扽,两步做一步,在办公区小跑起来,迅速赶到老齐的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确认今晚高管用餐的预定方案。
挂断电话后,他脸上已经染上一层疲倦,把林清音的闯入当作喘气的气口,缓缓摘下眼镜,戴了一天了,太阳穴上方已压出一道隐隐的痕。
“进去的那人,你不认识?”
林清音摇了摇头,老齐无奈地笑了,摆摆手让她再等等。带着满腹疑惑,她从老齐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内心乱如捶鼓。
就这样,她和那个中年男人,打了个照面。终于看清他的正脸。肤色比常人略白,脸上随时挂着标志性的笑容,目光很慷慨地投注在她身上,带着专注和打量,以及思考。
那道目光在她身上持续的时间过长,超出了上级对下级的范畴,也超出了社交礼仪的时间,让她眉毛向上一挑,而后无声地点头表示敬意,令她意外的是,对方竟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向她点头回复善意。
在临近下班嘈杂的工区,俩人默契地享有一套问好方式,林清音内心深处,自动升腾起一阵熟悉感。
钟老板的出现,打断了这些情绪的涌动。
他如沐春风般穿着便服从屋子里出来了,和他一道推门出来的中年男人,抬头看了她这个方向一眼就又收了回去,和钟老板有说有笑地往她这个方向走。
她站着,把远处两人的身影打量成一道风景。
比他端正、飘逸的身形更加吸引人的是,他干净、内敛的底色,以及和顺的眼神、挺拔的身形、白净到有些透亮的皮肤,唯一一处让人觉得可惜甚至难过到内心泛酸的是,两鬓的碎发像打了霜样。
在快要碰上时,林清音退回老齐的办公室,把道让出来给两位领导。
钟老板和他一同走,见到她在不远处低着头避让,笑着掣肘了下他。下一秒,便故意和他交换了位置,把靠近她的那一侧路,让了出来给他,甚至,走过时故意笑着轻咳了一声。
过道变得拥挤,藏蓝色的西服外套,轻轻地与一袭剪裁讲究的高档西服轻轻触碰,便沾染上彼此的气息。
尤其是后者,像一束清风,带着花香木质的气息,在俩人走过后,还余留一股后调。
从两人脸上愉悦的神色可以看得出来,应该是要约了饭,要去赴约。
现在在前台驻足着,在等待其他高管一行人的片刻,聊着笑着,声音很大、很自由,笑声乍听之下,像雨后的河水涨得很高。
笑声渐行渐远,这意味着,钟老板几乎不会看稿子审核的请示。而没有他的下一步指示,他们都得待命。因为他给的原话是:下班前,让我见到能发出的稿子。
“你要不给梁总,打个电话。”
林清音转过身去,看到齐思淼带着调侃的笑容,目睹刚刚的一幕。
“我给钟总也发了消息,也没回。”说完这话,他又低下头去处理手头的工作。
原来仅仅有过一通电话的老梁,刚刚就站在她面前,把她在司的表现收揽无余。难怪路过的钟老板,如此赏脸地给了耀眼的笑容。
电话的响铃只响了三下,像是在她心里打捶打一日。她败给了内心的慌乱、唐突、审视。
在她挂断电话前,刘程程就已经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喊了一句:孩子,你过来我工位一下,最好拿把凳子过来。
在她垂着脑袋走向刘程程的工位,莫娴恰好与她擦肩而过,给了她一个陌生的眼神。
透过透明玻璃,林清音看见莫主管进了老齐的办公室,后者摘下了眼镜,在缓慢地揉眼睛。
下班的人陆陆续续收拾东西走了。
林清音心不在焉地坐着,看着刘程程把他桌面上的工作文件夹全都打开了。
“我觉得你还是拿个笔记本记一下比较合适,我所有的工作文件都在D盘,桌面上有部分,我简单给你串一下。”
“我这个是很正儿八经地跟你工作交接,你记着点。”边说他边整理着桌上的东西。
“羡慕有年假的人。”她托着腮,脑海里还是那篇悬而未决的稿子。
“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林清音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她其实已经察觉到什么了,但还佯装天真,怕一问真的就是她想的那个结果。
“怎么会呢?”
刘程程给她递了纸巾,自嘲道:聚散终有时,挺好的安排,其实。
十分钟过后,莫姐过来跟他俩说:不好意思,我老公在外面等我有好一会儿了,我先回去了,稿子先这样吧。你俩做好交接啊,离开的时候别忘记打卡。
刘程程没有说话。莫姐生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清音朝莫姐点了点头,目送莫姐离开,在她要走出这片办公区,步入视野盲区前,站起来喊住了她。
“走掉的那个人,可以是我么?”
刘程程摇了摇头,看着她一副稚气的模样,笑着说:冒啥傻气呢!
莫姐无声的眼神,带着嗔怪,摇了摇头,暗示她:该有的得体要有的,不要这样。
而后便无奈地挥了挥手,说她真的必须走了。
难受到极致,林清音放弃所有的情绪管理,趴在桌面上无声地抽噎,泪水在键盘字母间积成微型的湖泊。
被吓坏的刘程程,捏着纸巾,犹豫着是否要靠近,迟疑的瞬间,换来的是湿漉漉的对不起。
“在这家公司,耍点小聪明就可以了。领导也不专业,也不管你,以后你一个人,干完一样活儿,就可以喘个大气。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这样的宽慰,于事无补。
他扯下颈间的工牌绳,推着她走出办公区,让她感受一下,工作只是生活的一角,没有大不了。
已经是黄昏时分,他俩轻而易举就能被夕阳整片笼罩住。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忽远忽近的距离,不断地因为落日西坠时暴涨起来,像被拉长的黑色脐带,链接着附近均平十余万的楼盘。
晚高峰的车流将他们逼成两座孤岛。刘程程大步流星穿过斑马线,风衣下摆扫过鸣笛的出租车后视镜。
他默不作声打量着身后几米开外低着头的她,在前方引着她往少人的角落走去。
“看着点人。”
说完的瞬间,她猛地拽回险些被电动车刮蹭的她。他们恰好拐进另一个路口,边上的车流一下子变密了起来,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有个磕碰。
他让她走进里道,用手为她挡住由于路面变窄而变得莽撞的车流。
为了让她能从愧疚的沼泽里脱身,他开始有意无意把话题拐至人生、规划这种宽广的领域。
刘程程感觉丝毫不惊讶她的回答。从她的口中,再天真、不计成本的话都能蹦出来。
他的冷静克制,换来她生动的表情变化,由流动变为静止:我真的很认真在跟你分享我的野心。我真的能写得出我想要的故事。
刘程程扫了她有些失望的表情后淡淡询问道: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在外边儿漂着,在家多舒坦。
“不是每一个人的来处都是一种安稳的存在。”
林清音呼了下气,故作轻松:在这个地方,让我感受到了前二十几年未有过的放松,来这儿的第一个晚上,我以为我会失眠,因为脑海里各种东西在吵架,但是我竟然睡到了隔天八点,真的,我都已经好几年没有睡到那个时候了。
刘程程脸上充满了费解,眉毛都要打架起来:怎么,在这儿,有人啊?
他瞟了她一眼。
林清音低着头,说着对不起,约等于默认了这个事实。
双方安静了片刻,谁都没有主动打破沉默。就这么走到了附近的地铁口。
林清音目送他的背影融入地铁口的人潮。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句:祝好!
像是在互联网世界里用一颗小石子激起一圈涟漪,换来一声回响。
“没有机会跟你说,明天见了。”他引用了昨天他发的那句“明天还来么”。
像是荒唐的回应。
一夜之间,世界像是被倒置的沙漏,离别、羞愧混合的苦楚像刀片割着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