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恩在和何枝谈话时转着笔,无所谓地回忆着日记本上的内容。
如果日记本里的人是他就好了。
芬恩叹了口气。他也想有日记里那个人那样情感浓烈的体验。
他也想去爱【小枝】,去恨【小枝】。
他拙劣地模仿着日记本的主人,放下刘海,装作阴沉怯弱的样子,装作结巴说不清话,偶尔吐出嫉恨伤人的话。
何枝偶尔会露出迷惑的表情,但是很少有生气的时候,何枝最气愤的时候应该是饭馆决裂的时候。
少女被他激怒,比起说是生气自己在被人臆想,更多是气愤于被欺骗,交付信任又被欺骗。少□□头骤然挥来时,其后的那双眼睛也亮得惊人。
像一滴坠下的浓墨,色彩鲜亮。
芬恩那时候就听着自己微微急促的心跳声,游神地想着。
这样的景色。日记本的那个主人也看过吗?
……
如果他也看过。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
如果他没看过。
无所谓,他也死了。
只是死的那个人不是【祝绪方】。
把那个坠楼少年送到他这儿做手术的人就是祝家明面上的继承人【祝绪方】,而且何枝认识的那个绪方是信息素缺陷的基因病。
日记本的主人是精神缺陷的基因病。
洛夫莱斯血脉的基因病不会同时有两个表征。
芬恩之前没关注这点,他不在意死在他手术台上的人是谁,只是对那个被遗落在他这儿的日记上册感兴趣——是的,这个日记本应该有下册。
芬恩注意到日记本是写完到最后一页了的,最后一天的记录离这个坠楼少年被送过来的日期有一年多的时间差,所以肯定还存在另一本下册的日记。
芬恩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不过在那场手术后他也开始学着那个日记本的主人一样记日记。
真有意思。他这辈子好像都没有过那个日记里那样激烈的情感。
小枝不理他,就惶恐迷茫得好像快死了,小枝看他一眼,又像枯树被浇了水一样一下迸发生机弹了回来。
芬恩完全没有拥有过这样细腻波动的情感,他被这样浓烈的情感打动。
又因为自己天性严谨的性格,他忍不住修改订正那本语序混乱、全是语病的日记。
在修改、重写的过程中,芬恩偶尔也会恍惚。
他好像变成了日记里那个阴郁的转学生,他像是变成了他在手术台上无所谓剥夺走性命的那个少年。
他借由着一双死人的眼睛,从死物的日记扉页中,窥探着文字间那个飘渺的少女。
死去的少年说她是漂亮的,像一团模糊的光晕。他缺乏组织语言形容的能力,但是看到就会欢喜。
而芬恩更为敏锐。他在认识何枝前就很了解何枝了。
一个谨慎又会流露真诚,严肃又狠不下心。
冷淡又……
芬恩抬头,他看到何枝还在对面拧眉拿着笔写写画画,认真思考着他说的进入监察局的路径,为自己谋求未来的模样。芬恩眸光动了动,别过头。
“阿枝。”
“嗯?”
芬恩把背包里的日记本递给了何枝。
他之前不关注这个日记本背后的信息,现在想来,这应该对何枝很重要。
芬恩垂眸思索了下,想着怎么精简地介绍这个日记本里的情报。
等到何枝抬头,就看到芬恩的唇平静地一张一合。“给你带来灾难的那个人其实早就——”
“芬恩·贝利尔?”
芬恩一下被打断,他余光扫到一片军靴,抬头,他们的咖啡桌前站了一排穿着军装排扣制服的人。
芬恩目光微动,晃过他们的肩标,是军方监察科的人。
芬恩灰色的眼眸扫过这些人冷肃的脸,注意到他们有人单手按在枪套上,都谨慎地盯着他。
芬恩便猜到了这多半是刑事监察科的人。
只可能是为了他杀人的事而来的。
不过如果这是因为他大半年前“医疗事故”害死了一个病人的话,应该不至于现在才来逮捕他。
芬恩灰眸动了动,瞥了何枝一眼,因为军方来人正怔住的黑发少女接收到了他的目光,何枝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芬恩垂在身侧的手。
芬恩一边随口和面前像是要来逮捕他的人交涉着,一边思考。
如果只是何枝失手将祝家一个不知名姓的人推下楼,这样的事根本不值得祝家这样隐秘地处理。
又是委托陈家秘密扫尾,又是绕过帝国医院,宁愿把人送到研究所——送到他这个敌对家族次子的手术台上,也要让这件事销声匿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因为何枝。
【不是因为你导致的一切,阿枝。】
芬恩手指敲着桌面,他在监察科的人动手前先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主动让拷住,而另一只手手指随着他的思考在桌面上敲出不同的节奏。
要这样隐秘的行事,只可能是祝家有更需要隐瞒的秘密。
……或者是祝绪方有更需要隐瞒的秘密。
芬恩之前不在意这些,没有想过这件事,现在看来……
棕发青年抬头,望向桌后的少女,黑发少女还没来得及起身,只是下意识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表情看起来有些惶惑,而除了迷惑之外,似乎也有着一些紧张——对他命运的紧张。
为什么要担心他呢?
芬恩感到了一丝想叹息的心情。
他又不是什么好人。那日记的主人也不是好人。
何枝就是因为善良才被那个日记主人缠上。
又因为狠不下心,才会又被他这个日记的模仿犯缠上。
芬恩偶尔会有些抽离的想法,一边看着黑发少女盈盈望来的眉眼,会心生一些对脆弱动物的担心,总忧心对方因为善意的个性把自己养死了。另一边,他又是死死缠上去,要把这只脆弱动物缠至窒息的恶人之一。
芬恩看着何枝的眉眼,感觉没办法放走她。但是在被手铐拷走前,芬恩还是给何枝留下了最后一条情报。
……
【他,一直是两个人。】
何枝一愣。
何枝看着芬恩被穿着制服的人带走。说实话何枝也不知道芬恩犯什么事了,只是莫名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件事与她有些关系。
感觉对她还算中立,能够站在她这边,为她提供一些助力的芬恩被这样带走了,何枝感到了一些风雨欲来的气息。她也注意到了芬恩手指敲下的密码。
芬恩就是这点好,不会在关键时刻要交代的事像卡痰一样交代不出来。虽然刚起身就被拷走了,但是芬恩还是给何枝敲了两段密码。
最重要的应该是第二段。
【他一直是两个人。】
敲密码的话无法敲出没有提前约定过的名字。
不过……
可能也是某种直觉。
在解出这个密语的瞬间,何枝就在心里补全了这句话。
祝绪方他一直是两个人。
**
何枝往回走着。一边走一边低头翻看着芬恩被抓走前交给她的日记。
何枝开始以为这是芬恩自己的日记本。因为里面的语气、那种突然黏腻恶心起来的感觉,都和后面的芬恩如出一辙。
像后面突然说【可以画你的单人**画册】的芬恩一样,日记的主人也是正常两页,突然又对里面的【小枝】说一些恶心的话。
不过何枝注意到了每一篇的日记的日期。
……都是两三年前的事。
那个时候的芬恩应该还在研究所里。
所以这是别人的日记。
何枝过了会儿反应了过来,这大概就是被她推下楼的、那个传闻中骚扰过她的阴郁同学的日记。只是不知道怎么被芬恩拿到了,芬恩又不知为何把这本日记交给了她。
何枝迅速地翻了遍,随着日记泛黄的纸页在凝眸注视的黑发少女眼前迅速飞过,何枝也对上了不少细节。
一切都说得通了。
【祝绪方】,是祝家流落在外的长子。
但这长子其实一直是两个人。
祝家不能允许身有缺陷的人成为继承人。
而这两个流落在外的小孩,一个哥哥有着身体上的,Alpha信息素的残疾,一个弟弟有着精神上的缺陷。两个人都无法成为祝家的继承人。
在他们离开孤儿院,被祝家接回去后,他们可能通过某种方式伪装成一个人。共用着【祝绪方】的身份,在需要精神正常的【祝绪方】时,就是哥哥出场,在需要一个强大、信息素强势的【祝绪方】时,就是弟弟出面。
……
何枝翻完日记后,又迅速往回翻,试图找到日记本里两个人存在的痕迹,以及对应的日期。
何枝现在的视角还很局限,看不到祝家视角发生的事。
她只能猜测,在这对双生子离开孤儿院后,有一段时间,在祝家出现的可能一直是哥哥,弟弟用着另一个身份在中级学院上学,同她认识。
可能这段时间就是【祝绪方】争取继承者之位,好好表现的时候。
因为年纪尚小,大家的腺体都没发育成熟,只是信息素浅淡让人闻不到,这点缺陷是不易被人察觉的。比起精神明显偏执阴郁得异常的弟弟,肯定是更为成熟聪慧的哥哥适合在祝家斡旋。
而之后……
何枝想了想自己会怎么做,按照她的思路,哥哥在祝家稳定继承者之位,弟弟在外隐藏。直到某天哥哥感觉时机成熟,【祝绪方】的身份已经在祝家足够稳固,而Alpha信息素的问题也随着【祝绪方】的年龄增长难以隐藏。
那哥哥和弟弟就会再次交换身份,弟弟成为【祝绪方】,已经经验成熟老道的哥哥就可以隐藏在幕后指导弟弟,同时哥哥也可以趁这个时候去做信息素的手术,解决这个问题。
等到今年年底,【祝绪方】22岁,祝家就会举行元祭礼,【祝绪方】会继承家主之位,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就不用再隐藏两个人的身份了。
……
何枝停步。
感到有雨丝飘到了她肩膀上,透过薄薄的衬衫,渗入她肌肤里,一片凉意。
她把日记翻到最后,在一层夹页里找到了芬恩被刑事监察科抓走的原因。
那是一张死亡证明书。
……完美的计划,只需要在弟弟于中级学院毕业升学之时,再次身份交换就好。
但是其间出了一个小问题。
性格本就偏执阴郁的弟弟,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在孤儿院时认识的女孩。女孩完全不记得他,他自己在转学之后还黏着对方不放。
让那个女孩恐惧,不断奔逃。
在最后被逼到天台时,二人争执不下时。
弟弟被推下了天台。
不一定致死,但是……
何枝在瞥到【死亡证明】几个字后,就没有再打开这折起来的纸了,她站在原地,眼睫上盛着细细密密的雨丝。
弟弟死了。
……那【祝绪方】交换身份的计划成功了吗?
何枝脑海里晃过那个图书馆里棕发青年的身影。无数记忆碎片像破碎闪花的剪辑转场一样在她大脑里反反复复晃过,又捕捉不住。
她认识的绪方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接近她的?
……那她认识的绪方是哪一个绪方?
以及……
“哇!怎么在淋雨啊!”
“不是说出院先用【那个方式】联系我嘛?”
先一步找到何枝的居然是提前从隔离监护室冲出来的祝炎,红发青年撑着伞急急忙忙冲过来把伞倾到了她身上,又单手脱着身上的外套披到她身上。“看到你提前办了出院我就知道不对了。”
祝炎总是随身带着湿巾手帕,他用干燥手帕擦着身边少女**的侧脸,“突然急急忙忙地出院,难道你也得知了那个消息?”
何枝抬头,“什么消息。”
祝炎收回湿润的手帕,无所谓地单手折好手帕,“就是他也出院了啊——”
“谁?”
懒洋洋垂着眼睫的红发青年抬头,“就是他啊——”
目光触及远方雨里的某个身影。顿住。
“……绪方哥?”
何枝身体一僵,跟着祝炎的目光望去。
隔着一条公路对面,一辆加长埃尔法商务车停着,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站在车前,举着黑伞,伞往后倾了倾。雨珠顺着伞骨往后滑落,露出一张白皙俊秀的脸来。
这张脸往后微扬,额发都往后落去,眉眼笑意温和清朗。
“好久不见。”
何枝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张脸上的左痣。
青年一笑,这颗痣就像雨里**的石子,有些阴郁又落寞地跟着眼尾一扬。
“小枝。”
何枝: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白日撞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