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这场突如其来的五人制比赛,我们队顺理成章地赢了。真要输才奇怪呢,毕竟我和小法年纪大一些,身子骨结实点,脚步也比他们稳当。踢完我们几个站在场边喘气,尘土黏在小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
尤里卡浑身是汗,好像刚被人从游泳池里拎上来,裤子湿得透亮。他叽里呱啦地给我们介绍他队里的那些人,一大堆名字和外号混在一块儿,听得我脑子发懵。他讲得太快了,而且看起来特别乐意讲,我们也就懒得打断他。
最后他一指那个正站在场地中央、叉着腰打量我们的寸头小子:“内马尔,”他说,“来自桑托斯青训营,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天才。”
我点点头,抱着胳膊,慢慢走过去,冲那小子弯下腰。
“行吧,小明星,”我说,“我记住你了。”
我用的是西班牙语,但他大概听懂了。反正他笑了,嘴一咧,深色脸颊上那双明亮的眼睛眯成一对弯,看着十分讨人喜欢。
小法这会儿已经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雷亚尔,跑去了街角那个冒着烟的小摊。他买了十根烤玉米和一堆我从来没见过的汽水。八个小巴西人一窝蜂地围上去,挤得摊子快塌了。站在烤架前的大婶动作飞快,跟小学老师似的,挨个往他们手里发用细木棍穿好的玉米棒子。
小法站在一边,拧开一瓶汽水,忽然冒出一句:“要是能留个电话就好了。”说得好像他真会打似的。可问题是,全场这么多人,谁也没带笔。
我于是摊摊手,说:“得了吧。哪天你们真来了西班牙,就去巴萨找我们。”
然后小法的脸色突然变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在憋着什么,低下头小声嘀咕,“去拉玛西亚找那个门卫老头就行。他特别好说话。”
然后我们就这么离开了那个破破烂烂但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让人喜欢的小球场。太阳这会儿已经压到地平线上了,把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我背对着他们走了一段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还站在那里。也可能正要走了,看不太清。小小的身影缩成几点黑影,糊在球门那儿,说不定也在看我们——谁知道呢。
我们回到酒店的时候,天早黑透了。皮克一见我们,立刻开始抱怨,说我们俩太不像话了,居然把他一个人晾在酒店里一整天。他就是那种,你懂的,明明对大部分人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眼神,可一旦没人理他,他就受不了。
小法敷衍地解释了几句,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顶在纪念品店买的草帽,随手一抛,草帽正好落在皮克的脑袋上,严丝合缝地正合适。
说实话,那天本该就这么草草收尾了。我们仨窝在床上打牌,灯光昏黄,我和小法昏昏欲睡。后来差不多十一点出头吧,皮克忽然像触电一样坐起来,说要去酒店旁边那家酒吧看看。
小法有点犹豫,我不置可否——当别人眼里闪烁着那种“这主意简直棒到极点”的光芒时,我根本没法拒绝。
于是我们就去了。那会儿皮克已经蹿到了一米八五,穿上衬衫,再把领口的第一颗扣子系好,走进路上活像个刚从银行下班的小白领。我和小法虽然矮他一截,但看着倒都像是成年了,起码酒保没多问一句。
我们包了个卡座,翻着那张我们根本看不懂的酒单胡乱点了几杯,搞了一场“谁先倒下谁是猴子”的比赛。
皮克是第一个不省人事的,嘴里还念着乱七八糟的梦话。小法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跟煮熟了的虾似的。我则一点感觉都没有。
趁小法的脑子还飘着,我假装不经意地问他,昨天在沙滩上没说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小法盯着我看了半天,好一会儿都没吱声。他盯得那么久,我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或者死机了。然后他突然抽了下鼻子,接着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他边哭边说,温格说服了他和他的爸妈,他过不了多久就要去伦敦了。
我当时一点反应都没有,不是说我有多坐得住,而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大脑好像突然断电了,人是醒的,但心里什么都没有。我就那么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大概像刚被人用鞋底扇了一巴掌。
我说:“你是认真的?”说完我就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几个会永远留在巴萨,踢上十年二十年,一起挂靴退役,然后被巴萨写进俱乐部史——“他们是一代人的传奇”之类的漂亮话。你看,我们混在一块六年了,同吃同住,一起逃课、一起罚跑,甚至还一起在更衣室被库卡骂哭过。我们见证了彼此超多的第一次,不光是球场上的,还有人生上的。
可不知怎的,那一刻我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我干掉了桌上剩下的几杯马丁尼,冰块也懒得吐,直接咽了。然后我俯下身去扶皮克。他那会儿已经烂得像只刚从超市水箱里捞出来的章鱼,胳膊腿甩来甩去,全靠我拽着往外拖。小法跟在后头,不哭了,估计是被冷风吹醒了。
回到酒店,我俩都清醒了过来。小法拿湿毛巾擦脸,一边低声对我说:“先别告诉皮克,好吗?不然后面几天的假期就全毁了。”他说得挺诚恳,我点了点头,答应了他。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依着导游小姐的安排,先是去了里约热内卢的耶稣山,之后是伊瓜苏瀑布。我们在萨尔瓦多迷了两次路,每次都差点被一个卖贝壳项链的老太太拉去算命。那条叫帕拉蒂的海岸线美得像童话书里的插图,我们沿着海边走了一整天,都没觉得腻。那天中午我们吃了各种怪东西,比如烤凤梨串和一个号称“能让你快乐”的绿色饮料,喝完那玩意后我笑了十分钟,也可能只是脱水了,谁知道呢。
然后有一天,我们在弗洛里亚诺波利斯——就是那个游客不多但能租船出海的港口——小法忽然站住了,非说要去海上拍海豚和鲸鱼。我咬着吸管听他讲那些浮夸的航线计划,嘴里都是果味汽水的泡沫。皮克在旁边发神经,开始模仿海牛叫,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缘由。
最后我们真就上了船。导游小姐不停地说,我们的决定棒极了,巴西的海是全世界最美的。她带我们出海的那天风很大,蓝天上全是翻卷的白云。船开得飞快,皮克的那顶草帽就那么“唰”地飞了出去,先是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掉进海里,漂了会儿,又被一股浪带走,彻底没影了。
我们确实追到了座头鲸,那家伙的背部像一块旧石碑,从海里慢慢浮上来,又沉下去。还有牙齿像小梳子似的宽吻海豚,它们摇摆着背鳍从水中轻盈地跃起,眼里闪烁着一种真实存在的狡黠。然后是红海龟、绿海龟和玳瑁,那些慢吞吞的小家伙被几艘快艇甩在身后,还是不紧不慢地游着,仿佛时间与它们毫无关系。天上一堆白的棕的鲣鸟在盘旋,它们的翅膀被船头溅起的浪花打湿,于是很快掠过水面,变成了遥远天边的一把盐粒。
晚上船停在一个安谧的浅湾,四周静得出奇。我们估计导游小姐已经睡着了,就自己溜出船舱,坐在甲板上啃自制三明治——其实就是超市里买的白面包夹点火腿。小法开始摆弄他的相机,说他拍了不少好东西。我和皮克就凑过去看。
他把相机拨到播放模式,一张张翻: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水面,一个红得要命的太阳,一个冲浪时慢动作摔进海里的皮克,一个笑着举起汽水瓶的我。
旅行的最后一天是小法的生日,神奇的是,他的父母依旧没现身。我们也没怎么特地庆祝,只是在圣保罗街头随便找了家小餐馆吃了顿饭。那家店连名字我都没看清,菜单也皱巴巴的,但无所谓。吃到一半,我把藏了几天的礼物从背包里掏出来递给他——一张2000年西班牙独立摇滚乐队Los Planetas的《Unidad de Desplazamiento》黑胶唱片,是我托马特托他朋友从不知哪条门路带回来的。
小法接过那张唱片,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封面,用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那张有些磨损的封套,像在确认它真的存在似的。皮克送他的是一瓶范思哲香水,一本正经地表示他们很配。
我们那晚就留在圣保罗,因为第二天一早要从瓜鲁柳斯返回巴塞罗那。夜里,小法和我坐在酒店的阳台上,脚边是喝空的汽水罐。他盯着对面楼顶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说:“其实我原本没打算离开巴萨,但温格真心欣赏我,为了我他提前结束假期和我谈事儿,他还承诺我能跟一线队一起训练。”
我终于明白了,温格是利用英格兰和西班牙合同年龄的差异把他签走的。英格兰只要16岁就能签职业合同,而西班牙得等到18岁。整件事听起来就像一盘阴险的棋局。
我没回头看他,冷静地评价:“你没有心。”小法叹了口气,声音像是塑料袋被风吹起来那样。他没有再说什么,我也没再问。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已经盖棺定论。
五月中旬,我们回到了拉玛西亚。小法没打算再遮遮掩掩,某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他平静地告诉大家:“我要去阿森纳了。”
全场安静得像开了静音键。我站在小法旁边,笑眯眯地帮他说话,说他虽然就这么走了,但说不定几年后就会后悔,灰溜溜地滚回巴塞罗那。大家已经愣得合不拢嘴了,皮克瞪大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这一切。他摆出了一副像被背叛了似的冷漠表情,刀叉一扔,起身走了。
俱乐部层面当然是一片轰动。巴萨高层对阿森纳和温格非常愤怒,认为这是对青训体系的“掠夺”。加泰罗尼亚媒体把阿森纳的主教练列为头号公敌,指责阿森纳这样的行为是在拔苗助长,让青训小将过早离开他们最熟悉的土壤,去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大牌球星梦。《世界体育报》更是揶揄温格是个典型的“嘴上说一套,手里做一套”的人。还提到当年阿森纳的左后卫阿什利·科尔闹转会想去切尔西时,温格愤怒地批评了蓝军的无耻行为,说他们“违背了基本原则”。
当时《马卡报》和《世界体育报》等西班牙媒体也报道了那笔转会,称之为“青训的流失”,预示着一场“拉玛西亚人才外流危机”的到来。
教练组的脸拉得比葬礼还严肃,尤其是库卡。听说那几天他在少年队训话时,根本没力气骂人,反倒讲了什么“忠诚”和“成长”之类的话。有一次,我们在吃饭时,听到一个助理教练低声抱怨:“我们辛苦养了他六年,温格就这么轻轻松松把他挖走了。”
阿莱克斯倒是站出来说了些公道话,他说拉玛西亚的孩子出去闯一闯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终老在一个俱乐部,听起来很动人,但其实很少见。他说完拍拍小法的背,后者低着头,肩膀耷拉着,一副颓唐的样子。他说自己很纠结,但还是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毕竟巴萨的竞争实在太激烈了,像伊涅斯塔那样的中场高手都没能顺利进入一线队,何况他呢。
皮克自从知道小法要走以后,就开始对他搞冷战。整整半个月,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训练的时候,连眼神都不肯给他一个,传球更是想都别想。吃饭时,他一个人换了桌子,说不想看见“叛徒脸”。
后来我们几个实在看不下去,摆了一场国王游戏,让他抽到必须拥抱小法的牌。皮克脸都皱成一团,但最后还是照做了。那个拥抱就像两块石头撞在一起,但至少皮克动了。从那之后,两人的关系慢慢缓和了,虽然还是没好到和以前那样,但至少不再像刀子对着刀子。
再后来,很快就到了那一天。2003年9月6日。我们五个——我、伊诺、巴斯克斯、梅西、皮克——一块儿去了机场送小法。
候机厅冷得跟制冰机一样。皮克盯着登机口看了好一会儿,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沉:“你要是真男人,就别回来。”伊诺第一个走过去拥抱了小法,嘱咐他有空记得打电话。然后巴斯克斯拍了拍他的脸,认真地说:“你要是在那边混不下去,回来我们罩你。”梅西站在那儿,一直低着头,像在琢磨要怎么开口,半天才慢慢抬起脸,瞄了小法一眼,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小法的肩膀。
最后轮到我。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是真的很用力的那种。我贴着他的脸说:“欢迎随时回来,知道吗?”
他点了点头,眼睛还没来得及看别处,就已经红了。
是超大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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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