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肴都上来,因有一个徐小姐在,样子又可怜巴巴,戚宁在哪里不好与唐山海说什么,就吃着菜,偶尔偏首瞥一瞥两个人。
唐山海见碧城又要哭的样子,一时心烦,但见她的样子,又心软起来,不好不照顾她,食不知味地吃,眼底沉着复杂的情绪,思量着卧底以来的日程安排,惦念什么时候能单独与宁宁见一面就好了。
戚宁倒不在意他们两个,有滋有味吃完,提着挎包去结账,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又与他们道:“山海,碧城,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一步,明天见。”
“戚……”唐山海欲挽留她,等腾出口腔来,才呼唤出一个字,被高跟的鞋敲击声无情打断,窈窕的身影如雾似雨,来不及抓住就消失在阳光之下。
唐山海怔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缓缓垂下。
饭店里吊灯昏黄,邻座的谈笑声嗡嗡地传来,却愈发衬得他这一隅寂静无声。
徐碧城不明所以,不解戚宁为何忽然离去,也没有感知到搭档忽然的失落,径直问:“怎么啦?你有话说,我去追戚小姐回来。”
他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口,听徐碧城的话又添无力,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默,朝她摇了摇手。
两人静坐半晌,相对无言,也就回去了。
回程的车上,徐碧城装满的好奇终于溢出来,向左转头看他,明明暗暗变化地灯光笼着侧面,鼻梁像尺子画出的线笔直,一时又沉在黑暗里,身板撑出西装笔挺,一双握着方向盘的胳膊笔直。
碧城犹豫许久,终于做好心理建设,饶是如此双唇还是嗫嚅一会儿,才轻轻启口问:“山海,我想问,你与戚小姐是不是以前认识?方才在饭店里,我能感觉得出来。”
唐山海身子一僵直,握紧方向盘,前方路口右转,迅猛地一转,车身也随之倾斜,徐碧城撞在车身一边,不由痛呼出声。
车轮回正,唐山海瞬间激荡的心情也随之回复,以严肃的语气阻止对方探寻过去的秘密,“跟你没有关系,你以后别再问,也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嗯?”徐碧城撞得肩膀有点痛,但还是给搭档呈现出的态度弄得有点懵,以前唐山海对她总是小心呵护的,即使因为陈深或任务对她凶一下,但也立刻就由怒容为平和,嘴上也以劝说为主了。
禁止她与陈深往来,也是故意装的严肃,不肯以冷冰冰的态度来对她,只是徐碧城心里固然感念这份恩情,可唐山海想从她身上得到的,却给不起。
她的心小的很,只装的下陈深一个人,对于唐山海只有感激与战友情义,别的只能辜负了。
唐山海不说话,只是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平静且陌生的眼神。
徐碧城觉得心口压上重石,这感受比唐山海严厉批评她时还难过,或许戚宁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山海如此也是保护她,这样宽慰着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且不必再问,徐碧城明白唐山海是当真生气了,自然不敢提起,不过究竟是心里留了个疑影。
唐山海瞥她一眼,最后还是沉声一句,“我们两个在这后方,不是真正夫妻,可表现必得让人瞧不出破绽来,你有什么想法、意见都要和我说,两个人彼此信任,互为后背,否则哪天掉了脑袋都不知道为什么。”
徐碧城嗯了声,又想起从前来,思起陈深来。
两个人在被戴老板从重庆派往这里,实在太紧急,以至于她还来不及受军统的特别培训,只是简单被教授了一些接头技巧之类。尽管徐碧成自觉也是黄浦出身,可是想想当时,除了政治学习之类的文化课外,诸如射击、格斗,她总是表现得很差,能够坚持下来,都是为了陈深。
可惜后来时局动荡,他们这一期的学生毕业都不及,匆匆撤离,更遑论其他,连她与陈深,也是遥遥一见,连话也未说上一句。
想她那时,偷偷诉说少女心事,又压藏在他灯下的信,也早就随着炮火灰飞烟灭了。
两人被迫分离,留得性命已经是万幸,乱世之中,想是终身也无缘再见。
回想起过去,徐碧城心动又酸涩,偷偷看了唐山海一眼,见他并不注意自己,只是专心开车,一时安心又多望一眼,拿手贴一贴发烫的脸颊,又沉浸于少女思绪中。
分别那日,陈深立在绿林荫之下,外边套一件灰色的大衣,大衣之下是更浅灰色的西装,没系领带,手里提着皮箱,姿态甚是潇洒。脱下授课时着的军装,神情还是那般玩世不恭,配着一身的时兴装扮,倒好似无所忧虑的豪门阔少。
一东一西,徐碧城坐在卡车里,想两人终生不能再见,哇哇地大哭起来,仅有的几个女同学为她的情绪感染,也是流下来泪。其余学生自诩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到这等伤心处,也一个个眼含热泪,言语呜咽。
陈深望见了她和他们,不说话,只是挥挥手,那么轻松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这个场景对于徐碧城来说,至今记忆犹新,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在父母兄姊娇宠下长大,没吃过什么苦,想要而不得的,也唯有陈深这么一个。
因而念念不忘,回到重庆,应付各种事务的同时,也是央求父母兄姊、各家亲戚,想尽各种办法去打听陈深的消息,不管他在这里,她要到他身边去。
谁想一过就是这许多年,家里人死的死,伤的伤,远不如之前风光,生计也艰难起来,她也无暇想这许多。
峰回路转,戴老板的人上门来,先晓以之情,言陈深在上海,已是误入歧途,若不及时回头,早晚有一日死在军统的枪下,又动之以理,叙说为党国为民族危亡而要深入到敌后去,要到隐秘战线上去,要为救国奉献出她的力量来。
她是李默群的外甥女,没人比她发挥更特殊的作用!
徐碧城既是热血青年,又是怀春少女,现在可以一疏不能报国的抱憾,也能见到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她如何能不乐意?
不及深思熟虑,不及与家人交代,她就这么孤勇地闯进上海,一路惊险,还好有唐山海在,她汉奸亲戚的身份也派上了大用场。
车抵家门,徐碧城脸上还带着微笑,唐山海提心吊胆,先小心验证门锁,检查里外痕迹,见一切如常,这才坐在沙发上舒了口气。
催促徐碧城睡了,他也换上睡衣,却是无论如何没有困意。
夜色寂静,无法安眠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小洋楼里,戚宁穿着贴身的衣服,头发湿漉漉的,只是不滴水,她一边拿一个新的干毛巾擦着,一边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把手枪放在桌上。
方才隔壁回来有动静,她耳朵灵听见,立刻将枪抢在手里,后来听见熟悉的声音,才放松下来。
戚宁倒了一杯热茶水,捧在手里,喝两口水放下,盯着邻居方向的墙壁,想明白当初的疑惑。
起初来时,她心里纳闷两人为什么不潜伏在李默群身边,毕竟对方是76号的首脑,掌握着最多的秘密,与日本人来往也极其密切,探听消息也更为便利,但看徐碧城近日来的表现,也明白了,这么一只小白兔面对奸恶狡猾的李默群,短时间内还能保持镇定自若,长时间了不免慌乱露底。
纵是唐山海能力挽狂澜,也不能时时刻刻在她身边,给她善后。
且在李默群眼皮子底下,一旦让他察觉到,这个心狠手辣的人可不管什么外甥女、外甥女婿的,为了自己在日本人面前的地位,神不知鬼不觉命人暗杀了他们,也可保住自己的面子。
而在毕忠良身边,一是安插了自己人,以免二号人物的势力坐太大,影响他的权力地位,而对唐山海他们来说,有破绽被发现,李默群也五分相信是真,五分疑心是诬陷他的人,好剪除他的羽翼。
毕竟现在76号内部也少不了争权夺利,而除掉对方最好的理由莫过于叛徒了,这样对唐山海而言,也是一种反向保护。
将76号诸位之间的关系断了个清楚,戚宁把头发擦干散开,又拿梳子梳通了,才走到书桌前,把钢笔吸满墨水,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一一对照,在纸上写下明天向重庆方发送的电报。
写完之后,把书放在书架上,把电报默记下来,又背了几遍,确保记熟了,才将纸燃为灰烬,冲进下水道,烟灰缸也洗净擦干。
戚宁的记忆很好,一时正事有了结尾,又想起当年跟唐山海在一起的时光,不免感慨不已。
唐山海是名门望族出身,又是高材生,样貌又生得好,单站在那儿就吸引无数人的目光,他偏偏是个冷静自持的性子,就更吸引人了。
戚宁觉得,他有学历有能力,军事的课程学得也很好,在战场前浴血奋战会更好,在这里整天勾心斗角,也是屈才了。
自己背着汉奸的骂名躲在阴影下,戚宁她想她爱的守护的人,都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义正言辞地宣布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