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发生在一个夜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和其他364个夜晚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风从高楼之间穿过,卷着纸屑与尘埃,在街角消散。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亮,天色低垂,像一口倒扣的铁锅。
就在这时,蝙蝠灯亮了。
蝙蝠侠带着罗宾夜巡,与杰森的配合并不顺利,布鲁斯仍在努力适应那份生疏与突兀。
不过,他这样想着——一切总会顺利的。
他们穿过大街小巷,在半空中飞行。杰森总是充满热情,年轻人精力旺盛,一脚踹上罪犯的屁股,然后大笑起来。蝙蝠侠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自从收养杰森后,他很快就发现这孩子和迪克不同。
这没什么不好,只是需要时间去适应。
最后他们到了阿卡姆疯人院。那时蝙蝠侠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他让杰森回蝙蝠洞,不许跟着自己进去。可杰森拒绝了。
少年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真诚得近乎天真的光,他说:
“不,让我去侦查,B。你看着定位仪就行。”
那双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信任,带着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快乐。
“反正有你在,我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布鲁斯想着,他本该拒绝的。事实上,当时他已经要开口了,嘴角下压,就像每一次他准备说“不”的时候那样。后来很久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想——他应该拒绝杰森的。
但他没有。
蝙蝠侠只是沉声说道:
“每十分钟汇报一次。不要深入囚犯区。”
于是这只年轻的知更鸟立正、敬礼,动作夸张得近乎滑稽。他似乎被自己逗笑了,笑声短促而轻快,随即便转身跑开,亮黄色的披风一晃,渐渐没入阿卡姆深处的黑暗,再也看不见。
布鲁斯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那片黑暗,胸口微微一紧,他努力忽视那股不安的感觉。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回复。
十分钟过去了,依旧没有回复。
二十分钟,通讯频道里仍是一片死寂。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布鲁斯花了很久的时间去追查那场失踪的真相。他几乎刑讯了每一个可能知道些什么的人——阿卡姆的疯子们、罪犯们、他曾一次又一次抓进去的人。
那些人咒骂着他,骂他是疯子、魔鬼、披着人皮的野兽,捂着被打折的手腕或者大腿大声嚷嚷。
可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一遍又一遍地调取监控,画面干净得不真实,连最细微的剪辑痕迹都不存在。
杰森凭空消失了。
这一切在布鲁斯找到那身血迹斑斑的罗宾制服时戛然而止。
他沉默地托起那件熟悉的红黄色制服,手指微微颤抖。布料僵硬,沾满了早已干涸的血。布鲁斯一寸一寸地看过去。这里是擦伤;那里是钝器砸出的痕迹;再往下,是穿透伤;还有,碎裂的护甲边缘,像是被什么重物碾过。
然后,他看见了那一行歪斜的红字。
——you’re a joke。
你是个笑话。
最后他在白葡萄牙人号上找到了氪石。
“布鲁斯!布鲁斯!”
他猛地惊醒。屋里风很大,窗户被吹得呼啦作响。闪电劈开夜空的瞬间,他看见一道模糊的红色人影——像是被电光撕裂的幻象。那人影正隔着风暴向他伸手,口中在呼唤他的名字。
布鲁斯怔住了,胸口剧烈起伏。他看不清那张脸,却有种奇异的熟悉感。那人影似乎在努力靠近,却又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扯回去,像是陷在时间与现实的缝隙中。
“布鲁斯,你对他的看法从来没有错!”
“还有——这一切都是假的!找到伯劳鸟——找到伯劳鸟——”
声音戛然而止,闪电熄灭,屋子重新陷入漆黑。
布鲁斯猛地从床上坐起,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他下意识抹去额头的汗,掌心冰凉。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雨拍打着玻璃。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梦吗?
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无人能答。你大可以狠狠掐一把自己的胳膊,但疼痛又能说明什么?谁能保证梦境里不会疼呢?
也许梦中的痛感比现实更清晰,也许所谓的“现实”不过是另一个更深的梦。
人所能依靠的,只是那一点点模糊的意识——而那意识,本身也未必是真实的。
现在,我们已经见过了最好的罗宾,最坏的罗宾,以及最擅长毛遂自荐的罗宾——如果你想要个更好听的形容词,提姆偶尔会觉得,或许他的前任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蝙蝠侠。
布鲁斯的模样变了,胡子拉碴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而怀疑。我们完全可以称他为酒鬼,虽然布鲁斯并不酗酒。
酒鬼是比喻,是指那种无法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的男人,时刻浸泡在他自己的不堪与痛苦里。
但提姆一向是个聪明人,他什么都不说,维持蝙蝠家族内部的微妙平衡,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尽量避免打破这脆弱的和谐。
至于克拉克——提姆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们约架,狠狠的揍了一顿对方。毕竟,没有哪个脑袋正常的凡人愿意把自己暴露在高度铅的环境下,除了布鲁斯这个疯子。
第三代知更鸟只花了两秒钟思考所有上述那些复杂的想法,然后他不假思索地、眼睛都不眨地回应,仿佛完全没听懂塞勒涅话中的深意。
他只是轻轻歪了歪头,语气平淡,“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塞勒涅看着他,沉默片刻,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提姆当然不可能让谈话中断在那样的尴尬处境中。他微微前倾,姿态温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一些。那张少年特有的、尚未被岁月磨平棱角的脸上浮出一种刻意的亲切与柔和。
“话说——在您的世界,这一切是怎样的?”
还不等塞勒涅开口,提姆便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似的,急忙给自己找补了一句。其实他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唐突,只是话到嘴边,脑子里蹦出一句莫名的比喻——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等你咬下去才发现其实是屎。金玉其表,糟粕其里。哦,真是糟糕的比喻,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他轻咳了一声,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当然,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如果——”
“没关系。”
塞勒涅打断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
“没关系。”
她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你还记得前文中我们对塞勒涅的描写,你大概已经明白,她与超人几乎无异。超级力量,超级感知,超级智慧——以及那些难以被命名的“超级”。她那颗人造的脑袋里装得下恒星爆炸的轨迹,也能装下人类文明几千年的记忆。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滔滔不绝地从宇宙大爆炸讲到量子叠加,从最初的混沌到人的意识诞生,每一个概念都能被她如数家珍地解构。
然而她只是沉默了片刻。
“在我的世界,”她说。
“我和超人是敌人。”
提姆的表情有一瞬间僵住了。
说真的,这位世界第二侦探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但这一刻,他还是感到了一丝真切的寒意,从颈后直窜到脊柱。
“发生了什么?”他几乎是本能地反问。
塞勒涅没有立刻回答。那双蓝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深得近乎诡异,冷静、辽阔、没有波澜——就像海洋在吞噬一切之前的平静。
“克拉克·肯特,”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叙述一个不值情绪的事实,
“是我的敌人。”
她的目光没有移开。
“因为他杀死了地球上一半的人口。”
杰森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自从他踏入阿卡姆的那一刻,空气中便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小丑抓住了他,似乎是要将他置于死地,然而最终没有。小丑时常浑浑噩噩地喃喃自语,提到什么“拉萨路之池”,又或是“阿卡姆骑士”,然后他忽然间神志清醒,猛地回过头折断罗宾的手臂。
“布鲁斯——”
卧室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布鲁斯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被子又裹紧了一点。天知道他有没有睡满半个小时?天色大亮,空气里还留着冷意。他闭上眼,像一个无望的病人竭力装作听不见。
“布鲁斯——”提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近了,带着年轻人那种不依不饶的执拗。
布鲁斯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告诉阿福我十分钟后下去。”
楼下的年轻人正嚼着一片刚出炉的吐司。面包的热气在空气里散开,他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阿尔弗雷德,嘴里的食物还没完全咽下。
“可我已经跟阿福说过三次这句话了。”他含糊地说完,把剩下的面包一口吞下。
于是楼上好半天才传来脚步声,红木楼梯发出低低的声响。布鲁斯终于妥协了。
“来个墨西哥卷?”提姆抬头问,语气里带着半分调侃。
“不了。”布鲁斯低声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
他拉开车门,坐进车里。柔软的坐垫一贴上身体,他的眼皮便开始沉重地往下坠。窗外的晨光透过挡风玻璃,淡淡地落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苍白。
阿尔弗雷德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转动钥匙。引擎低声轰鸣,车缓缓驶出庄园的长道。
毕竟,他们今天还有事要做。
哥谭广场。
两座巨大的雕像矗立在中央,灰色的石面在晨光下泛着微凉的光。若你抬头去看,能看到一对衣着体面的夫妻,姿态端正,神情安静而温和。男人一手揽着女人的肩,女人微微侧头,像是在听他轻声说话。
走近些,能看见底座上的铭牌——“托马斯·韦恩与玛莎·韦恩”。字迹被岁月打磨得略显黯淡,却依旧清晰。毕竟这是韦恩广场,韦恩集团出资修建,用以纪念那对逝去的夫妇。雕像周围的花坛里种着季节不合时宜的白玫瑰,风一过,花瓣在石阶上打着旋儿,像是他们仍在这里,默默注视着这座城。
如果我们暂且忽略那些时常打断生活节奏的爆炸、袭击与抢劫,韦恩广场其实是座城市里少有的“体面”之地。这里常被用作集会、募捐与演讲的场所,人群聚集时,雕像下的空地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声音在高楼之间回荡,像一场短暂的秩序。
至少今天是这样的。布鲁斯·韦恩要在这里发表演讲。
这对他而言几乎是惩罚。他最讨厌这种场合——站在人群面前,说一些经过修饰、听起来正确却毫无温度的话。但他依旧会来,穿着无可挑剔的西装,带着韦恩家族该有的体面。
“老爷,这是演讲稿。”
阿尔弗雷德将文件递过来,布鲁斯低头看了一眼,手指翻了几页,目光只在字里行间停留了片刻,便又抬起头去望向下方的广场。人群已聚成了一片,黑压压的,声音混杂着风声在建筑间回荡。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没什么比公开演讲更可怕了。”他低声说。
阿尔弗雷德挑了挑眉,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毫不意外,”他轻声道,“身价亿万的花花公子,布鲁斯·韦恩,原来是个胆小鬼。”
布鲁斯没有回答,只是重新睁开眼,俯视着那片人海,表情平静得像一座石像。
平心而论,哥谭人确实需要一场能让他们重新振作的演讲。毕竟不久前,阿卡姆疯人院被小丑炸得连地基都不剩。那场爆炸像一道巨浪,虽然GCPD倾尽全力,陆续抓回了大部分趁乱逃脱的罪犯,但小丑仍然杳无踪迹——没有尸体,没有线索。
“……尽管前不久,我们共同经历了一段黑暗而可怕的时光,但我们都深知——哥谭不会因此崩溃。”
布鲁斯的声音在扩音器里略显低哑,风从人群间穿过,带起几张传单在空中打转。
他能看到他们的眼睛——焦虑的,麻木的,不屑的,恐惧的。蓝的,棕的,灰的,在光线下闪烁着不同的冷意与疲惫。
人们仰起头去看他,有的眯起眼,有的只是出于惯性。那种注视里没有期待,也没有信任,更像是一种迟疑的忍耐。
布鲁斯沉默了一瞬,呼吸被风带走,只剩下话筒里细微的电流声。他知道他们在听,却未必真的相信。
“在过去的几周里,我的基金会与这座城市中最睿智、最坚强的人们携手重建。我们重修阿卡姆,竭力维持秩序。我们相信,团结的人民永远不会被打败。”
他想起那一夜——爆炸撕裂了天际,火光在云层下翻滚,几乎半个哥谭都被烧成赤色的幻影。街道在震动,警笛与哭喊交织。连远在布鲁德海文的迪克也赶了回来。
那时的天空像一面被烧穿的幕布,浓烟直冲高塔,街巷尽头都是反光的灰烬。
“在我们近期共同经历的磨难中,我意识到——我们这些受益于哥谭历史与精神的人,早已与它的黑暗抗争许久。”
布鲁斯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放下手中的演讲稿,纸张在风里轻轻颤动,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人群,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继续道:
“是时候让哥谭走进阳光之下——去展现属于它的光辉。”
话音落下,广场一片安静。风从高楼之间掠过,卷起尘灰与旗帜的边角。布鲁斯的身影被阳光切成两半,一半在光里,一半仍留在阴影中。
“我们欲把哥谭再造——”
“我们需将哥谭复兴——”
“我们应见哥谭重生——”
片刻的寂静之后,广场像被点燃一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那些原本灰暗、麻木的眼睛里,重新闪出了光——有的激动,有的带着近乎狂热的信念。
人们举起手来,呼喊着、应和着,声音此起彼伏,在广场与高楼之间回荡。
时间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