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而言,到了此时,作为后辈的他就该依照礼仪告退了,但艾克赛不想离开。这念头强烈得几乎压倒了理智。为什么还要留下?自取其辱吗?
他找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像样的理由,只能归咎于一种病态的、出于大地之血的吸引力。
在这时,杜弗尔的目光越过了他的肩膀,投向展厅的某个方向,随即又落回他身上。
“我稍后需与斯塔克先生谈些事情。”杜弗尔开口,“你若有闲暇,愿意留下的话。过后有一物予你。”
艾克赛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卑劣的庆幸感瞬间冲刷了之前的痛苦。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微微欠身,用莫略带矜持的语调回应:“荣幸之至,先生。这不耽误时间,我对展馆的新奇发明也一直颇有兴趣。”——他飞快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不暴露内心那狼狈渴望的借口。
他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杜弗尔挺拔的背影走向此间的主人翁——霍华德·斯塔克,像一个被允许暂时留在边缘的旁观者。
会客室内
霍华德·斯塔克正拿着一份清单,手指在上面快速点过,脸上混合着兴奋与不解的表情。
“杜弗尔,不是我多嘴,”斯塔克压低声音,但语气里的夸张依旧明显,“这些武器,足够在任何一个小国打一场漂亮的局部战争了。我能问问,是哪个倒霉地方需要这么彻底的关怀吗?”
“它们会被用在需要它们的地方。清理一些盘踞已久的害虫。”
哥谭市,这座建立在诅咒和病灶之上的罪恶之城。
几天前收到的那份来自哥谭的、带着某种油滑腔调的报告。那是他安插在东海岸,一个办事利落,但总爱在书面汇报里耍点小聪明的得力手下写来的:
“尊敬的老大,容我向您汇报——您忠实的下属已成功潜入这座美妙的‘罪恶之城’。目前,和我们撞行的主要势力是法尔科内和马罗尼家族,这两个传统□□规模尚可,但远未达到需要您特别关注的程度,整合或清理的难度都不大,名单已附上。”
“真正有趣的是一些非主流艺术团体:几个崇拜我们不认识神明或者喜欢烧烤派对的非主流教派,活动频繁,不知晓是否和漫宿那的事物有关,我直觉他们真能捣鼓出点动静。”
“地下还藏着自称‘猫头鹰法庭’的古老地产商——哥谭地下几乎被这些人掏空了,我们正在摸底,如果实在查不出名单,清算人会像您吩咐的那样,直接把上流社会的那些人(除了韦恩家族)全部解决掉。
“除此外,一批穿着古怪、身手却相当不错的远东来客——他们自称刺客联盟,也不知为何远渡重洋,在此地悄然登陆,尚且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我们的韦恩先生也不甘落后,准备对哥谭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总的来说,哥谭就像一次准备开场的戏剧,众人纷纭而至,各有各的绝活。遵照您的指示,我们正在加紧编织情报网络,务必让这座城市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您的视野之内,可控之中。”
斯塔克耸耸肩,很识趣地没有追问:“好吧,商业秘密。不过,说真的,老兄,我们现在也算熟人了。我看得出来,你和我们是一类人,站在金字塔顶端,习惯用资本和力量说话。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批军火的结算方式,是那些神秘学书籍?你似乎很乐意给我打开那扇门。”
“你可以将其视为一项长期投资。我曾雇佣过一些具有独特天赋的工匠,可惜,他们都因同一个原因无法再为我工作。”
几位铸之长生者,曾经还有位具名,可惜都因为世界重铸的缘故死光了。
杜弗尔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惋惜,“凡俗的武器于我如同消耗品,但我欣赏真正非凡的造物。培养一位能理解并锻造它们的新工匠,值得投入。”
他麾下遍布全球的产业中,不缺少制造武器的兵工厂。常规武器的供应从未成为过需要他亲自与一个军火商讨论的问题。这只是一个由头,有着足够有吸引力,又能和真实意图切合的饵。
霍华德的天赋毋庸置疑——能从零开始推演出接近吸音振金原理的合金公式,观察宇宙魔方就能推导出一个新元素的结构。这份潜力,与他那个未来会成为超级英雄的儿子相比,也不遑多让。
当然,那与之匹配的、热衷于在未知领域疯狂试探的作死本能,也同样突出。杜弗尔需要他变得足够坚韧,至少,在顺利诞下那个名为托尼·斯塔克的、至关重要的“未来节点”之前,别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提前夭折。
站在稍远处的艾克赛,凭借超越常人的听觉,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尖锐的、冰凉的愤恨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原来,连这方面,我也不是特别的。父亲如此轻易地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军火商抛出“培养”的橄榄枝,和他刚刚对待莫德雷德的方式没有什么不同。
斯塔克显然对此极为受用:“你不会失望的。我霍华德·斯塔克最擅长的就是创造奇迹!”他目光一转,落在远处沉默的艾克赛身上,好奇地问:“我注意到你和那位年轻人的交谈了。他也是你这类人吗?”
“莫德雷德。”杜弗尔简洁地回答,“一位朋友的孩子。”
斯塔克立刻发挥他高超的社交本能,热情地走向此时仿佛在观察展品的艾克赛。
他向艾克赛伸出手:“幸会。我是霍华德·斯塔克。能跟在杜弗尔先生身边的年轻人,肯定不简单!”他眨眨眼,压低声音,带着点玩笑又带着试探,“莫德雷德,哇哦,你不会就是传说中那位……本人吧?”
艾克赛握住斯塔克的手,力道适中,脸上露出略带疏离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斯塔克先生。很高兴认识您。”
他心中冷笑,想象着如果霍华德知道此刻与他握手的人,隶属于策划袭击他的组织——九头蛇,会是什么表情。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表面上气氛融洽。
与斯塔克分别后,杜弗尔领着艾克赛穿过纽约灯火阑珊的街道,走向那间画廊。
艾克赛沉默地跟在半步之后,目光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凝注在杜弗尔被月光勾勒的身影上。那清冷的、带着钴蓝调的月辉,正温柔地抚过杜弗尔的侧脸,流连于他微抿的唇线与下颌冷硬的弧度。
如果摩根的话语为真——那位司辰弧月,就是他素未谋面的母亲——那么此刻,高悬于天穹的便是她,而此刻如此肆无忌惮地“亲吻”着父亲面容的,也是她。
平常人总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好的,现在他的双亲,一个高悬于天穹,就是月亮本身;另一个,正走在他的前方,触手可及,却被名为“遗忘”与“抛弃”的深渊彻底隔绝。
一种滚烫的、尖锐的情绪猛地捏紧了他的心脏——是嫉妒。他在嫉妒这该死的月光!嫉妒它能毫无顾忌地靠近他,拥抱他,在他身上流淌下如此……旖旎而明丽的痕迹。而他,这个流淌着两人血脉的儿子,却只能藏匿在伪装之下,靠近一步都需绞尽脑汁,连一次真正的对视都是奢求。
万幸的是,画廊终于到了。
这间在纽约街角的画廊,与如今年代美国主流艺术界推崇的、充满乐观主义的社会写实风格,或者正在萌芽的抽象表现主义浪潮都格格不入,有着神秘而吸引人的氛围,毫不掩盖其的异常。
推开木门,内部空间比外面看上去更为深邃。艾克赛踏入其中,目光扫过那些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力量感的画作与雕塑,心头不禁升起一丝疑虑:如此明显的异常,为何纽约的官方势力,乃至那些潜藏的超凡监测组织,会对此熟视无睹?
“无需惊讶。此地只会吸引特定的人。心有疑虑者,视而不见;心怀渴望者,自会寻来。至于官方,他们看到的,只会是我愿意让他们理解的,并愿意相信的东西。”
解释恰逢其时的到来,让艾克赛的内心扬起了一点欢欣的火花。
他们在一幅巨大的画作前停下。画布上,硫磺色的皮革为底,描绘着一位被称为“伤疤者”的存在,他注意到,伤疤者正是他之前在德国境内遇到的显现为幻象的老者。
满身疮痍者以一道冷冽的银色闪电之姿,将武器刺入一个由无数污浊色块和扭曲躯壳构成的、名为“七蟠”的存在的头颅。背景中,深紫的线条与冰冷的荆棘锁链交织,充满了力量与毁灭的美感。
“这幅《七步斩斩杀七蟠》,”杜弗尔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廊里回荡,打破了寂静,“算是给你的一张入场券。”
艾克赛凝视着画中那惊心动魄的决绝,他下意识地追问:“入场券?通往何处?”
“成为伟大存在的入场券。成为席位之上评委的机会。
“我和朋友打了一个赌,祂认为旧有的存在更值得信任,祂们也不该只成为回忆,我希望能够展现出更多的可能性,如果人类一成不变,活在虚妄与消遣之间,不如毁灭为好。”
他和白鸽截然不同的观点,最终吸引了另一位观察者的加入——古一法师,演变到后来,却开始谈论起另外一件事。
古一来此,是为了她那濒临崩溃的漫威世界能够在这融合的新生宇宙中争得一席之地,得以续存。
因为融合的真相,远比理念之争更加残酷。
三个世界的强行糅合,在底层规则上留下了致命的缺陷。源自各自宇宙的规则之力都变得极不稳定。唯有那些本身即超越规则的特殊存在——如司辰的碎片、或是古一这样凭借自身超脱者——得以相对完整地存续。
然而,普通人,构成了世界基石的亿万生灵,却远没有这般幸运。
在三个世界重合的每一个地点,每一个坐标,都存在着一种可怖的“量子叠加状态”。同一个位置,可能同时“存在”着哥谭的市民、纽约的居民。他们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感知着彼此的存在,生活在一种浑然不觉的恐怖重叠之中。
而当三个世界融合最终固化,世界从这种不稳定的叠加态中“坍缩”为唯一现实时,结果并非三倍的人口,而是……随机存活一个。
每一个叠加点,都会像掷出一枚有三面的骰子,只有一面能朝上。同一个世界家庭中,父亲,母亲,孩子。最终,或许只有孩子能“坍缩”为真实,另外两位则会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从未存在。
这个原因,成为赌局的核心。
骨白鸽,作为记忆与铭记的化身,选择了守护密教世界的延续,祂无法坐视那些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凡人被彻底抹除。
古一,为了漫威宇宙中生灵的存续,已经成为评委席上的一员,为她的世界争取更多的可能。
而杜弗尔本人,对哪个世界的普通人能够存活下来漠不关心,但还有一个世界无人选择。
赌约的胜负,便是看在这三个世界残片强行熔铸而成的新世界里,谁所代表的“影响”最终能占据更多的分量。在促使世界稳定、司辰复苏的过程中,谁为自己所选择的阵营争取着“分量”最多。
而这决定了在世界完成“坍缩”后,哪个世界的普通人存活下来的比例就最高。
他们在画廊制作了一批“入场券”,之前白鸽所制作的作品就是其中之一。
白鸽带走了那幅和白日铸炉有关的画和其他的一些邀请函,对方接下来大概会前往英国,去布兰库格岛重启噤声书局。
大致向摩根的子嗣解释过原因,杜弗尔随后说。
“如果愿意,那就带走这幅画,聆听灵魂深处的声音,你的心会告诉你该走哪一条路。”
艾克赛想起在德国龙岩之畔,上校所说用感官换取知识的仪式。当时他嗤之以鼻,坚信力量应当紧握在自己手中。正如此刻,杜弗尔给出的选择更残酷,也更诱人:比起交换来说,更像掠夺,坐上棋手的位置,然后参与制定规则。
更致命的是,这条路的尽头,似乎有着离这位父亲更近的机会。
孤注一掷的冲动降临了。他上前一步,动作流畅而优雅,符合“莫德雷德”这位来自古老传说、兼具骑士风度与叛逆血脉的身份。
在杜弗尔尚未做出反应——或者说,尚未对此表示出明确拒绝的瞬间,艾克赛已单膝触地,姿态谦卑,眼神却如同燃烧的火焰,直直望进杜弗尔的眼睛。
他执起垂在身侧的手,以一个无可挑剔的、古老而庄重的吻手礼,短暂地亲吻了杜弗尔的指节。(感谢摩根女士头盔的隐藏功能)
对“莫德雷德”而言,这是向一位强大存在表示效忠与感激的骑士礼节。
对艾克赛来说,这却是僭越、宣告、和贪婪的触碰——虽然他更想咬下去,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记。他嫉妒月光能亲吻他的面容,而此刻,他至少亲自丈量了这双曾教导他握剑、也曾将他推开的手。
在抬起头的瞬间,他已完美收敛了不该存在情绪,留于表面的,是属于“莫德雷德”带着一丝野性不羁的郑重。
“对于您的期待,我就候之不恭了。我会好好使用它,直到有资格坐上您对面的那个席位。
这句话已不仅仅是感谢,更是一份宣战,一份来自血脉的、执拗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