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消毒水味像一层无形的塑料膜,糊在托尼的口鼻上,却丝毫盖不住他心口那股翻江倒海的烦躁。他像一尊被焊死在地的雕像,僵直地杵在那堵冰冷的单向玻璃幕墙前,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重重地压在光滑的玻璃面上,留下模糊的指印。
墙内,手术灯那冷白色的、无情的强光下,医生们忙碌的身影如同默剧演员,进行着最后的缝合,接入更多监护设备。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完整又残酷的“生命维护车间”图景。
格林博士通过影像扫描揭开的那些内情,尤其是关于那孩子“历史”的骇人推测,如同一桶冰水混合物,狠狠灌进了他滚烫的颅腔。那些叠加在一个看似年轻躯体上的“不合理”:缺失的脏器、愈合的刀疤、加固的肋骨、那如同被烙铁烫过神经的电击疤痕……像极了一份用血肉书写的地狱履历。
种种残酷的印记堆积如山,指向一个他从未触碰过的、充满腐臭气味的深渊。
托尼猛地甩了甩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急迫,仿佛要把那顺着脊椎爬上来的寒意和他脑海中回荡的“强力电击”等冰冷词汇一齐甩出去。
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又哑又沉:“贾维斯,搞定了没有?!” 他不耐烦地打断AI可能的详细汇报,“给我搞清楚那玩意儿到底是从哪个鬼地方掉下来的,多高?具体砸在哪儿?监控、周围楼顶上但凡有个摄像头,都给我翻出来,用你最快的手段。”
他用力搓了一下脸,指腹感受到眉骨上方细微的抽痛。“还有那些风啊气啊的因素,给我算准。别跟我说他是被风刮歪了正巧砸我车上,这种巧合太荒唐!”
命令里充满了对失控变量的排斥,以及对这明显被操纵现实的焦灼。
“建模已完成关键参数整合,先生。” 贾维斯平稳的声音传来,“根据冲击轨迹回推,坠落起始高度超过三百米的概率为92%。目前我已成功接入周边可利用的监控系统,覆盖高度约两百米处未能捕捉到坠落起始画面。更高区域的监控源信号异常缺失或遭到技术屏蔽。综合物理模型分析……”
AI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结论指向极强的人为干预痕迹。自然因素造成当前局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人为干预”四个字,像针扎进托尼的思维。他死死盯住玻璃墙内心跳监护仪上那条微弱的、几乎贴着基线的绿色光线,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像是在挑战他的分析力。
佩珀像一片无声的云悄然出现在他身侧,递过一个发着幽光的加密数据板。
屏幕上,是那孩子伤口和关键旧疤,尤其是颈后那片狰狞电击疤痕的高清特写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
那些仿佛被炙热烙铁烫灼过的皮肤纹理,焦痕扩散的模式清晰得刺眼,绝非自然形成。
“贾维斯!” 托尼指着那该死的疤痕图像,指尖几乎要戳穿屏幕,声音带着克制的火焰,“弄清楚,什么样的‘环境’会用到这种程度的电击?模拟出制造这种伤痕需要的条件,电压强度、持续时间?电极的接触方式?”
问题直指核心,工程师的探究欲在此刻被眼前的残酷现实猛烈点燃,“情报局的灰色档案,那些传说中的‘特别审讯室’,或者黑市的手段。所有能找到的记录,给我交叉比对。我要知道制造这种痕迹的究竟是哪路货色。”
这要求不仅仅是分析,更是挖掘一个未知对手的罪行证据。
“这东西……” 这个词再次从他齿缝里挤出,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刮过玻璃墙内那被设备包围的脆弱躯体。
那眼神里是一种工程师面对被恶意改造的、几近报废的精密器械时的探究本能;是对这明目张胆的挑衅与残忍行径的本能憎恶;更有一丝沉甸甸的麻烦感……一场针对一个生命的残酷灾难,就这么失控地砸进了他的生活轨道。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消毒水味浓重的空气灌入肺叶,倒是让他被迫接受大量信息的脑子清醒不少。
他再次看向那片光芒下的手术台:冷静的拆解与推演,被未知激发的强硬,以及对一个被如此粗暴塑造和毁弃的对象的一丝复杂评估。这些思绪在他大脑里高速运转。几乎能听到思维齿轮高速咬合的声响。
最终,一声低沉的陈述滑出嘴唇:“这玩意儿……” 声音带着一种被动的恼怒,“要么是哪个疯子射向我的一枚哑弹,要么就是别人家失控的危险品……”
他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烦躁被一种更加强硬、带着宣示性的“所有权”意识取代,“可不管它是什么来历,现在,它砸烂了我的车,那就是我的了。我的‘案子’,我的人。”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责任接管和对混乱局面的强行掌控,被他咬着牙根挤了出来。
他猛地转身要走,动作幅度太大,袖口“嗤啦”一声尖锐地蹭过冰冷的玻璃面。那里留下了一小块不规则的、暗褐色的印记,那是早已干涸的血迹。
托尼脚步顿住,有些无措地看向那微不足道却异常刺眼的污渍上,眉头瞬间拧紧。他没有抬手去擦这抹来自那陌生少年的血。只是狠狠扯了扯自己纹丝不乱的领口,仿佛喉咙被领口限制。
随后,脚步急促地、带着一种摆脱纠缠似的决断,大步流星地沿着走廊离开,每一步都踏得很重。
几乎在同一刹那,在厚重的玻璃墙后面,在呼吸机有节奏的单调嘶鸣和无影灯惨白光线的双重笼罩下,监护仪屏幕上——
那道原本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紧贴着危险底线艰难起伏的绿色生命曲线,毫无征兆地、剧烈地向上疯狂弹跳了一下。
线条尖锐地向上冲顶,画出一个陡峭得令人心惊的尖峰。
转瞬之间,它又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拍落,以更快的速度、更绝望的姿态猛地跌落,重重摔回到接近基线的微弱颤动区。
那突兀而短暂的尖峰,仿佛在无声地呐喊,随即陷入了更深沉的沉寂。
天快亮了。托尼·斯塔克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捏着一个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空咖啡杯。整整六个小时,他像一个高速运转的引擎在空转,解剖着问题。
终于,格林医生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来,脸上是挡不住的疲惫,眼睛里却有点奇怪的亮光。
“他……还吊着命呢。”格林的声音又干又涩,“刚消停一点,指标暂时没往下掉,算是稳住了最低的极限线。”他灌了一大口水,继续说:“情况糟透了,肺伤了,肝和肾也够呛,最要命的是感染风险,你知道的,他身体里少了个关键器官,免疫系统形同虚设。但是……”格林停了一下,盯着托尼,眼神复杂,“最邪门的是他的神经,手术时那次大抽动根本不是正常休克!更像是身体里有一套高度敏感的应激系统,稍微一碰就过载爆发,这种‘设定’帮他扛过了坠楼,可也埋着随时能要他命的雷。”
托尼捏咖啡杯的手指更用力了,指节泛白。自己的观察,难道触发了那个要命的机关?这感觉糟透了。
“那他身上的那些旧伤疤……”托尼追问,语气平直但带着不容忽视的探寻。
格林疲惫地摇头:“伤情严重,处理技术极端专业,电击也是极强的手法,但具体来源,没有任何直接线索。” 他顿了一下,“万幸没查出什么生化污染的痕迹,目前看,就是一个人……一个被极端手段加工过的‘人’。”
“守好他。”托尼收到了佩珀的短信,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他得去堵住外面的狂风暴雨了。
佩珀像一个高效的指挥中心,同时在几个屏幕前忙碌。屏幕上直播画面显示事故现场被围得水泄不通,记者们被挡得远远的,但刺眼的直播灯还在闪烁。
哈皮刚挂断电话,对着托尼说:“按您的意思,‘材料破裂引发意外’的通稿发出去了,警方高层也接受暂用这个说法。麻烦的媒体都‘沟通过’了。”
他皱皱眉说:“但是封不住所有的嘴,各种离谱传闻,‘被谋杀’、‘外星人’、‘特殊武器’……都出来了。还有那个女记者克里斯汀,虽然没发稿,但账号后半夜活跃得异常,我敢肯定她在憋着什么东西。”
托尼冷哼一声,声音平稳:“让她憋。奥巴代知道规矩。再放点风,就说我们在进行安全系统评估。” 他眼里闪过一道冷光,“谁还想深入‘挖掘’,就让法务部提醒他们一下。”
“另外,”哈皮压低声音,“封锁线外有疑似FBI的人在观察。”
“随便。”托尼毫不在意地走到落地窗前。晨曦中的城市开始苏醒,远处事故现场像块难看的疮疤。
他看到一辆不起眼的黑色SUV悄悄开走,后排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锐利的侧脸,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托尼眯了眯眼。
警局,队长办公室。
“屁的‘工业意外’?” 布莱克警探狠狠一巴掌拍在桌上,“那车顶上的大坑是人体砸出来的,现场明明拖走了一个重伤的孩子,斯塔克封锁得跟铁桶一样!这他妈能是意外?!”
“声音小点,” 刚进来的副局长脸色铁青,“没有凶器,没有明确尸体,更没有证据指向谋杀。上面定了,这说法是目前最不引起恐慌的,懂吗?FBI也来了,他们也暂时没找到推翻的铁证。” 副局长烦躁地揉着太阳穴,“还有你之前提要查的那个神秘小子身份?大海捞针吗?给我停下!”
布莱克气得拳头捏紧,憋着火走到窗边。楼下,几辆陌生牌照的SUV停着。其中一辆车门打开,那个眼神刀子的精悍男人钻了出来,腋下夹着厚厚的档案袋。
他仿佛有所感应,冷不丁抬起头,冰冷的目光精准地穿透窗户玻璃,像两枚钉子,直接钉在布莱克僵硬的背上,嘴角似乎极轻地扯了一下。
没等布莱克反应,男人已转身快步走进警局大楼。
布莱克猛地回头,只看到空荡的楼道口。风吹开了桌上那张空白的失踪人口调查申请表。
托尼坐在阴影里,看着玻璃罩后面那张苍白得吓人的脸。呼吸机的管子有规律地起伏着,旁边的监护仪屏幕闪动着绿光,读数看起来比刚才平稳了一些。
但这平静薄如蝉翼。托尼知道格林那句“稳住最低极限线”的分量。这小子体内是座活火山,外面还有无数猎奇的窥探者。他低头,下意识摩挲着西装袖口上那块小小的、深褐色的血迹。
监护仪上平稳的绿光闪烁着,安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但那份安静下面,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像墨水一样,在城市的影子里蔓延开来。
天已大亮,但冰冷的走廊依旧灯光惨白。格林博士靠在墙壁上,眼镜滑到了鼻尖,眼里布满血丝。他刚换下刷手服,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托尼·斯塔克堵在他面前,眼神锐利,无声地要求着答案。
格林长长吁了口气,声音沙哑:“最危险的内出血控制住了,该处理的骨骼损伤都处理了,生命体征……维持在一个极其脆弱的状态。远未脱离危险,但至少……爆炸暂时延缓了。”
托尼的目光没动:“然后?他拼死命从高空掉下来,就为了耗干医疗资源?未来呢?” 问题的核心是功能和预后。
格林疲惫地抹了把脸:“未来?认真的吗?托尼,他现在就是个被高强度胶水粘起来的玻璃人。先说看得见的后果。最直接的是……眼睛。”
“失明了?” 托尼问,语气像是评估设备故障。
“很大可能性。希望是暂时性损伤。”格林语速加快,“高空冲击对大脑和神经是毁灭性的。他的视神经、视觉处理中枢……严重受损。简单说,看东西的‘线’,差不多被掐断了。”
“恢复期?治疗方案?” 托尼追问。
格林重重叹口气:“神经修复……是医学里最缓慢艰难的领域之一,托尼。这需要大量时间,精确的治疗方案,极高效的神经营养支持……更要命的是,他身体本来的修复底子,被他之前的损伤,对,特别是那个被拿掉的脾脏,削得没剩多少了。一旦感染,神经修复就无从谈起。而且,”他带着专业性的判断,“完全恢复到原有水平的可能性……很低。大概率,将来他的视觉世界,会很模糊,或者存在不可修复的盲区。”
托尼沉默,眼神专注地听着。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格林的声音更低,“是记忆。”
托尼的目光锐利地锁定他。
“坠落的冲击,加上手术前那次剧烈的神经风暴……对他那已经受过重创的大脑皮层,打击是毁灭性的。”格林点了点太阳穴,“扫描显示他负责记忆形成和储存(尤其是海马体和颞叶区域)的关键部分,受损极为严重。他现在不仅可能丢失大量过去记忆,或者记忆变得混乱残缺,更严重的是……”格林看着托尼,“他很可能暂时失去了把新的经历变成长期记忆的能力。”
“具体表现?” 托尼的嗓音稳定,没什么起伏。
“意思就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几周、几个月,甚至更久,他可能像一部缓存和存储硬盘同时坏掉的机器。过去的记录难以检索(即使找回来也极可能混乱),而新的数据只能放在随时会清空的临时区域里。可能因为一点小刺激、一点疼痛、甚至神经稍微波动一下,刚发生的一切就彻底归零。他会困在‘现在’,可能……连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都无法连贯地理解。” 格林脸上是一种沉重的专业判断。
通道里只剩下通风系统的低鸣。
“……恢复的可能?” 托尼问。
“和视觉损伤一样,神经领域……理论上有,但现实非常困难。”格林没有粉饰,“这依赖于他几乎枯竭的自身修复能力,依靠最高强度的、长期的治疗和脑康复训练……尤其需要一个绝对稳定、低压力的环境。” 他摊开手,带着一丝无奈,“托尼,你看看他现在的状态,活着本身就是在踩钢丝。疼痛、感染风险、神经随时可能过载……每一项都能把这点修复希望彻底摧毁。”
格林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现在,先让他在死亡线上站稳脚跟。失明也好,失忆也好,那是活着以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托尼沉默了很久,目光越过格林,望向那扇紧闭的监护室大门。里面躺着的,从一个破碎的谜团,变成了一个功能严重受损、未来一片混沌的……复杂难题。
他低头,像是在处理一组故障报告,声音微哑地问:“他现在……意识层面,能感知周围环境吗?”
格林愣了一下,才理解这个问题背后隐含的、对评估对象状态的探知。“理论上很难,药物剂量非常大,而且他大脑的活跃状态……” 格林斟酌着,“但和植物状态不同,之前的神经风暴证明他有深层的、强度极高的应激反应能力。只是这种能力,和我们理解中的‘意识交流’或者‘形成认知记忆’关系不大。更像是某种……”
他找不到更通俗的词汇,摇了摇头:“或许……能感觉到‘存在’吧?但那种感知,恐怕只剩下本能的警觉或混乱的反应了。” 格林拍了拍托尼僵硬的肩膀,想传递一丝讯息,却又发现过于苍白,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我去查一下药物代谢的情况……”
托尼独自留在惨白的灯光下,监护室内传出的、被门隔绝后极其微弱的仪器规律滴嗒声,像钟摆一样精准。他看着门上的磨砂玻璃。
失明和失忆……即便这个少年能醒来,面对这样的结果,又将陷入怎样一种无解的困境?他无意识地捏紧手中早被揉烂的纸杯。
嗯…下章我决定回我的舒适区文笔了,啊,这个文笔真的写得不爽[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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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