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的唇与唇紧贴,其余什么动作都不曾有。但好像注入了一级强心针,让冰冷的身体都火热、滚烫了起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个人,相互依偎着。明明两个人还在危险的边缘,东方盛的身体还有大半边悬在高耸的山崖之上,心中的那种惶惶不堪,却好像终于落在了实处。无处安放的、宛如空中楼阁一般虚妄的爱,终于变成了沉甸甸的、能够填满心头、给予他安全感的东西。
风与雪呼啸而来,被并不极宽厚但坚实劲瘦的身体牢牢挡在外面,言无咎的手试着揽上东方盛的脖颈,就摸到满手的细碎冰碴。
但那具身体却是火烫的,烫得要命。
他推推东方盛的身体。
两人彻底分开。
东方盛满腔甜蜜,低下头看他时,眼中都好像有蜂蜜在流淌,他开口,正想一诉衷肠,就听见言无咎的声音。
“这还是上次和童大哥躲避哨卫时发现的,”言无咎感慨,“上次向问天就没找到,果然这次也成功了。”
他原本让东方盛往山崖上跑,就是想假装跳崖,实则在这儿躲过第一波追兵。
东方盛:“……”
东方盛轻声问:“上次你与童大哥,也是躲在这里吗?同我们一样,两个人躲在这样狭小的缝隙?”
言无咎道:“不错,不过上次没出动这样许多人手,只有向问天一人。童大哥背着我,在这儿不过驻足片刻。”
“等他们到山崖那边的时候,”言无咎伸手指了指离了约有十丈远的一个位置,“那下面就是黑木崖用来运人上山的索道最高处的锚钉点,有一枚脚掌宽的钉子,再向下就是索道绳索,且每隔十丈左右都有一枚固定钉。”
东方盛本还在吃那“童大哥和我”的飞醋,听见他知道的这样清楚,不免从醋罐子里脱身,疑惑:“无咎哥是什么时候知晓这些的?”
何时知晓……言无咎垂眸半晌,哼笑一声:“第一次来黑木崖,我便瞧见了。”
东方盛一愣:“怎么会,这不应当……”
“不错,按常理,被运上来的人是决不能摘下蒙眼布的,而教众往日上下黑木崖又无需走这条路,自然也不会在意其结构……哼,任我行的确怕事得紧,想得如此周到。”
他照惯例嘲讽过任我行,又道:“这事,还要多谢那些教众看我不顺眼,非要把我拽到崖边,让我看看自己究竟是怎么上来的。他们给了我足够的时间,看黑木崖、看我刚刚经过的路究竟有多陡峭。”
“承蒙恩情,我怎好不将这些一一记在脑子里。”说到此处,言无咎好似很得意般,微微眯起眼,那种如狸猫儿一般狡黠的表情,是东方盛从未见过的鲜活,却让他更加目眩神迷,甚至感觉脚下的石头都有些晃动。
然而,心动之余,又平添几分心疼。
“你当时怎也不与我说?”
言无咎瞧着他,半晌,笑了笑,“这不就同你讲了。以后我知道了,什么都要和你说明白才好,不然再钻了牛角尖,要怎么办呢?”
以后,好动听的这两个字。
东方盛听见,脸颊都泛起了红色,他低声道:“再不会了,我以后就……”
话音还未落,他脚下骤然一空,连带着言无咎两人都向下坠去,千钧一发之际,东方盛两条手臂全然绷紧,手指几乎陷进石块里磨出血来,才吊在悬崖边上,好险没有直接落入深渊。
发生了什么?!他惊魂初定,向脚下望去,却见那块落脚点从底部断开,刚刚那会儿已彻底跌落山崖。
“还好吗?”言无咎自然也看见了方才的场景,手指微蜷抓住他的衣领,将自己的后背贴住崖壁,试着减轻东方盛的负担。与此同时,他皱起眉来。
“还好,”东方盛转头看向言无咎,勉强笑笑,“都怪童大哥,回去后我定要提醒他少喝酒,少吃肥肉。”
他两人对视,扯出笑脸来安慰彼此,只是各有心事。
东方盛的手臂已然拉伤,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靠功法带着言无咎翻过这段距离,走到索道边。
而言无咎,则垂下眼眸看向那块断裂的石台,眸色微暗。
……
东方盛擦擦额头的冷汗。
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索道边上,靠锚钉站在峭壁之上。东方盛似漫不经心,揉揉自己的手臂,随后将缠着布条的左手手腕别进了两条铁索中间。
“当心你的手。”言无咎想把他的手从绳索中拿出来,却被他拿到唇边亲了亲,然后笑道:“太冷了,无咎哥不要碰,只怕要被冻伤的。”
“那你呢?”
“这不是先见之明,已经包好了吗……无咎哥若是心疼,能为我暖暖这只手就好了。”
言无咎沉默望向他,他回以一个张扬笑容,好似没有半点担忧,坚信他们能走下去。
紧接着,在东方盛猛然睁大的眼中,映出言无咎捧起他的手,在他手背轻轻落下一吻的景象。
“活下去。”言无咎道,“你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没有完成,还记得吗?”
“是啊,任我行还没死,我们怎么会死在他前面。”
东方盛的手微微颤抖,只是这次不再是疼痛,而是激动,他的双手突然涌现一股力气,刚刚那些由于身体的过劳和隐痛引起的消极的、想要靠将自己的手卡在索道之中避免脱力、失去意识后连累言无咎掉落山崖的想法也全都不见。如今,他一心想的都是活下来。
他要和言无咎一起活下来。
他们还没有一起看过日出于林,没有看过倦鸟归巢,没有在乡间的月光下散步。还没有为他做过表达心意的香囊,也没有将一番衷肠找到合适的时机倾诉。
东方盛想来觉得诉情一事该重之又重,小心谋划,最好找一个最佳时机,让人不愿拒绝。
他因为不想被拒绝,已经沉默了太久。
倘若这次能够成功活下来,和童百熊汇合……不,甚至不用等和童大哥汇合,他想,他该在脚踏实地的那个瞬间就说出他的感受。
他已经不想再等了。
爱是太沉重的一个字,可是若能留下他,最好说上一万遍。
“抱紧我,无咎哥。”他道。
言无咎的手第一时间却没有搂住他的脖颈,而是轻轻抚摸过他的头发。
随后,他才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道,“走吧。”
东方盛抓紧铁索,向下滑去。
五十米外,是另一个锚钉。
【那块岩壁,是你做的,为什么?】
言无咎说他与童百熊只是在那里停留了一瞬,是真的。那块作为落脚点的石头落下的瞬间如同刀切过豆腐一样留下平整顺滑的断痕,也是真的。
这不是自然的断裂。
黑木崖的声音与往日一般无二,只是带上隐隐叹息【言君,你不该救他的。】
【哦?此话怎讲?】
【你扰动命运,命运也会施以惩戒。】
【任我行不该死在这个时候。既然他死了,他们东方盛就必须要死。不然他的因果就会一直算在你的头上。言君,你已经被他影响过了,那还只是他少年时期的细小恶果。你不会想为他担下后来那些恶事的。】
黑木崖过往所言皆涌上心头,那些听起来笃信的话如今也变成了偏颇,彰显出一片私心。
言无咎反应过来,【这就是你劝我离开他的原因?】
【我只希望一切回到正轨上。您要任我行早死,这也很好,我也认同。我只是不希望您牵扯进这些凡人的纠葛之中。】
【言君,你是吾等地土的榜样啊。天生无心,正好用来修行道心,为何非要逆行倒转,生出凡人之心呢?】
“累了吗?”东方盛柔声问他,“我们一会儿在下面歇歇。你一日未进水米,一定疲惫了吧,再等等咱们就能下山了。”
“别睡,和我说说话,好么?”
言无咎回过神来,安抚般笑笑:“我不困,也不怎么累。倒是你,你还好么?”
“我没事……嗯,你在我怀里,我很好。”他说完这句话,原本苍白的脸也涌上红晕,“无咎哥,等落地之后,我有话想说给你听。”
【他是一定要死的。即使不是现在,日后也会死的更凄惨。现在死掉,也不会做出未来那些恶事影响您,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东方盛看见脚下插入崖壁之中的铁销,看起来扎得很深,定然牢固,他将脚踩在销钉与崖璧之间,微微喘气。
一日未进水米的是言无咎,赶路前来救他,三日没进食,还险险死而复活两次的,是东方盛。
他一时放松,忍不住手上力道也松懈下来,想要让疲惫的左臂休息一下,就在这时,他听见言无咎带着惊慌的声音:“小心!”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言无咎失状。
紧接着,他感觉到一股后脊生凉的感觉。
不是错觉,因为下一秒,脚下的销钉就毫无预兆的断裂,东方盛反应过来再用手缠住铁索的瞬间,脚踝已经磕碰到下一颗销钉之上,一阵让人牙酸的骨裂声后,他们终于悬停在铁索上。
“你的脚有没有事?!”言无咎问。
比他声音更大的,是东方盛惊慌失措的喊声:“无咎哥,你的手!”
停下他俩下坠趋势的,并不全是东方盛的左臂,还有言无咎的手。
那只原本纤细净白的手,如今粘在了铁索上,被硬生生撕摩下一层肉皮,血顺着铁链滴滴答答落下,在半空中又凝结成浑浊的血珠子,在冷硬铁索上凝固。
像悬崖中开出的花苞。言无咎心想。
这个形容,让他从恍惚与迷茫之中挣脱。
冷硬的、无心之物上生长出生命,难道是什么不应当的事吗?
“没事。不用担心。”
“能这样做,我很快活。”
生来无心,置身事外,又真的快乐吗?
他当下做的,难道不是他当下出于自己的意愿所做的事吗?
【言君!】黑木崖的声音同样仓惶,但听在耳朵里却刺耳得紧。
大抵他关心的,并不是言无咎,而是那份它幻想中的光辉灿烂的修行之路。
言无咎低下头,看着东方盛明显扭曲了的脚,“都这样了还只看我呢?痛不痛?”
等看到东方盛摇摇头后,他笑了一声,调侃道:“日后若你当了日月神教的教主,记得好好修一修这些老旧的锚钉……不,或者不修也很好,这样就不会还有旁的人能从这儿攻上黑木崖了。”
“无咎哥……”明明是很轻快的一句话,不知怎的,东方盛却生出一种恐慌感,他试图伸手抓住言无咎,像是要挽留他,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挽留什么。
【你们本不能影响生存于此世的任何一种生灵。不然闽南山林之中,根本不会燃起那场大火。】
【是我的存在给了你契机,给了你影响他们的可能。】
【……】
【你用我的力量来对付我,用自己的经验来对我说教,有趣。不过,我并不想苛责你,我想和你打个赌。】
“东方,”言无咎轻笑一声,“闭眼。”
“什么?”
“听我的话。”
明明是这样危机的时刻,东方盛却当真听了言无咎的话,闭上了眼睛。
大概他能想到的最差结局,也不过和言无咎一起死,又或者他为言无咎作垫背,保护言无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都是很好的,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结局。
但是,他得到了一个落在唇边的吻。
紧接着,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像是在空中飞,又像是在无穷无尽的坠落,只是耳边没有风声,一切都是温柔又寂静的。
只有言无咎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答应我,带着我的份,好好活下去,不要像任我行一样……像我一样,做个好人,行么?”
……
那是什么意思?
东方盛想睁开眼睛再去看他,却被一种柔软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存在包裹住了整具身体,像是一种透明的薄膜,又像是某种柔软的……血肉。
他感到无法呼吸,眼泪从眼眶中不停涌出,他想要开口,想要喊出“不要”这两个字,却只能在张口时,闻到那种熟悉的、带着微微苦涩的药香。
那种药香遍布了他的全身。
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同他说哪怕一句话。
而那个沉重的爱字,既没能说出口,也没能挽留他。
等东方盛醒过来时,一切好像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坠崖的夜晚。月一如既往高悬着,远远注视着这一切。他躺在崖底,望着高耸入云的悬崖,自崖边坠落,却还活着。
只是这次,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雪,让寒凉从皮肤表层逐渐渗透到肉里、骨里、还有那颗不知是否还在跳动的心。
那日,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今天,我又是为何活下来了?
东方盛闭上眼睛,恍惚间好像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东方盛!”
火把的热度笼罩了他,一双温暖宽厚、带着厚厚茧子的手扶起他,那人问:“言大夫呢?”
“我听说,任我行重伤濒死,现在教中很乱,向问天说是你行刺了任我行……老弟,你还好吗?你是不是没能……”
“我没能救下他。”
东方盛睁开眼睛,那双原本潋滟的桃花眼中,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
“是他救了我,一直都是他在救我。”
“我还是太弱了……是不是。”
“都是我的错……我想要得太多,想要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
“如果我早一点变强……就不会是现在这种结局了。”
“……”童百熊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如今任我行的残余势力在向问天的带领下,已经开始围堵绞杀童百熊和东方盛手底下的人,他们不能再在这里磨叽了。
“节哀,兄弟。但现在当务之急,是活下来,活下来,才能帮言大夫报仇,你说是不是?”
“……”
“抱歉,”东方盛开口,“你说得对。”
即使东方盛现在就想去陪他……但还不是时候。
不管怎样,他要任我行死。
他要一切对不起言无咎的人,为他陪葬。
至于最对不起言无咎的他,只能厚颜无耻的比那些人多活一日。
无咎哥,对不起……你不要走得太快,你等等我。
本世界还有一章收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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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