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寸心见他如此,只能暂时按捺下心头的焦躁,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迦楼罗,便上前一步,在杨戬愕然的注视下开口:“多年不见,您风采如旧。”
“小龙女,是你啊。”黑衣释迦淡淡的道。
龙族的三公主听闻此言,一时间竟有些怔忡,似乎回到了少年时跟着他和长宁游历四洲的时光。
“是,菩萨还记得我。当年我跟青牛精打架,还是菩萨和长宁来救了我。”
菩萨。
紧那罗菩萨。
灵山的紧那罗菩萨,擎云宫的长宁元君,还有当年还是小龙的西海公主。
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无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啊,那时候我才这么高。”她比划了一下,大约在无天腰间的高度,笑着道:“我还记得菩萨曾经抱过我,我那里还有一串菩萨的佛珠呢。”
这一次,无天低沉的嗓音里透出一丝喟叹,“你长大了。”
旁边的杨戬轻不可闻地浅浅呼出一口气。
“我长大了,菩萨却没有变。”敖寸心道。
“是吗?”无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小龙女,你来这里,是想救走迦楼罗吗?”灵山的主人眼神如黑暗的夜幕,直直地逼视过来。
方才被敖寸心几句话缓和的气氛瞬间冷凝,杨戬屏息凝神,将全身的法力都汇聚在右手。
不能让他知道神王鳞片。
死也不能。
“是啊,我是来救她的。”敖寸心坦然承认,她左手牢牢地按住了杨戬的右手,语调中甚至带了一丝委屈,“可我又没成功,这也算罪吗?”
无天眼眸微阖,没有表示。
敖寸心继续道:“菩萨知道,她是我们龙族的敌人,可是......”
她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含怨带怒地抱怨,“菩萨,我不知道我哥哥发什么疯,他喜欢迦楼罗,比对我这个妹妹还好!不,好一千倍,一万倍!”
她衣袖一拂,俏丽的脸上涌上一抹血色,似乎被气狠了,“一只鸟而已!没有华丽的鳞片,没有颌下明珠,还是我们龙族大敌,却引得他神魂颠倒!”
无天微微一笑,“你很失望。”
敖寸心不服气道:“也就那样吧,若像当年阿羞姑娘风华绝代也就算了,偏偏就是一只冷冰冰的鸟!”
满室寂静。
敖寸心面上娇嗔,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她试着提起长宁,提起过去的岁月,但无天根本毫无动容。
她只剩下最后一招!
阿羞。
她不知道这一步走得是对是错,可能会唤起黑衣释迦心里仅存的柔软,但也可能,会引来他的雷霆震怒!
敖寸心背在身后的手在颤抖,一只温热的手慢慢捏住她的指尖,在她仓皇躲避的时候牢牢握住。
那么稳,那么暖。
我在。他无声地说。
无天漆黑的眸子如泥泞的沼泽一样,仿佛潜藏着无数怪物,他目光如电,扎在敖寸心身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缓闭合。
“阿羞。你还记得她。”
敖寸心一口气闭在胸口,竭力稳着嗓音笑道:“谁见过阿羞姑娘的风采,都不可能忘记的。”
无天极低极低地叹了口气,似乎不想再提起似的换了个话题,“这么久了,我还以为你会来找我放了韩湘子。”
韩湘子,上洞八仙之一。
杨戬闻言目光微动,投在了敖寸心身上:韩湘子不过是万千散仙之一,何时跟三公主扯上了关系?怎么会连黑衣释迦都记得他?
敖寸心笑意一僵,眼睫微颤,“韩湘子与我并无关系。”
“他是费长房。”
“他不是!”敖寸心声音有些尖锐,在空旷的水域里回响。
无天饶有兴致地端详她,似乎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
敖寸心自知失态,别开脸道:“费长房跟我也没有关系。他是贞娘的丈夫,他们早就死了。”
敖寸心知道,她贸然提起阿羞终究惹怒了他,所以他拿费长房来反击。
这种心机,完全不像他平日严谨却宽容的作风,只能说,谁都有不想提起的过去吧。就像杨戬,谁跟他提起瑶姬公主他也要翻脸不认人的。
无天道:“小龙女,不必忧心啊。只要你喜欢,我就把韩湘子给你。”
他说:“我也曾想把迦楼罗心爱的人给她,可她却拒绝了我。”
他蛊惑道:“现在,你可以为所欲为了。”
敖寸心咬着牙道:“菩萨怎么有心做起姻缘殿的差事了。”
无天道:“因为三界已经由我制定规则了。”
原来如此。
他得到了权力,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行使它!
他想改变过去,却无力逆转时空,他只能把他跟阿羞的遗憾投射在她和费长房身上,投射在迦楼罗和她心爱之人身上!
敖寸心摇摇头,表示拒绝,费长房是贞娘的,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无天见她如此,也不勉强,微微一笑,“那么,我等你改变主意。”
黑衣释迦目光一扫迦楼罗:“不要再来了,小龙女。”
敖寸心沉默点头,而无天对她身后的杨戬道:“司法天神,你很幸运。长宁保护了你第一次,寸心保护了你第二次。但下一次,你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杨戬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少顷唇角微弯,“杨戬也期待着下次与尊者讨教。”
他们走了。随着他们的离去,光明渐渐散去,黑暗重新笼罩了水域。
圆台上的迦楼罗还在沉睡,他静静落在圆台上,微微闭目,敖寸心和迦楼罗的交谈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长宁被杨戬挖心,敖寸心落泪质问,迦楼罗神色慌张,神王鳞片,不周山,六月初一未时一刻,风雨檐。
原来如此。
两个狡猾的小姑娘。
这种洞察三界,追溯时光的术法十分耗费法力,是神王赐予他跟如来的秘法。
也就是说,在神王心里,他才是灵山的主人。
现在他的确是了。
他向来自负,不愿意多动用来自神王的术法,才会被迦楼罗一时蒙蔽。但是,不会再有下次了。他已经是三界的主人,再也没有人可以欺骗他!
他可以让他喜爱的人可以在这世上为所欲为,得到永恒的安宁与快乐。他们不必再被一个个莫须有的罪名逐出家园,在荒芜之地流浪。
不得归家。
神佛的殿堂金碧辉煌,却任由鲜活的生命被摧残致死!千千慈悲大愿,万万佛经渡化,却将殉道者的牺牲污名为淫.乱!
如果佛的蕴意是牺牲无辜者以维护戒律和阶级,那他们参拜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不公,是等级,是权威和虚伪,总归不会是佛。
但是没关系,没关系。
现在,我才是佛。
无天单膝跪在圆台上,伸手触碰了一下迦楼罗曾握着鳞片的手,“陛下,我会让您知道,当年您的退让和选择是错的。”
“我会让您知道,这是我的第一个三十三年,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您想见迦楼罗,就见吧。总归,我会查清楚一切。”不管是古神消失的真相还是贯胸国的秘密。他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来追寻。
“杨戬,如果你杀了她......”他平静地说:“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迦楼罗垂下眼帘,目光有一丝忧虑。此时此刻,她正行走在一片悬浮在云层上的宫殿群里。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有元神进入了擎云宫,但这不重要。她并不担心敖寸心,这个龙族公主聪慧敏锐,会很好的保护自己。她只担心她昏迷前手上握着神王鳞片,不知道那鳞片能否自行穿过结界,回到敖寸心手中。
毕竟,那是他们龙族的宝物。
这是一片绵延的宫殿群,她行走在长廊上,探出身子极目远眺,远处,一座座高耸入云的殿宇在雾中若隐若现,每座宫门前都铺着数十级玉阶,阶下云雾翻涌,仿佛下界已不可见。殿门高大,似乎镶嵌着明珠凤羽,纱幔垂落,静止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一个人都没有,连风都没有。
时间好像凝固了。
迦楼罗试了一下,即便在这里以元神的状态出现,她也无法动用法力。不知道是诛神贴还在发挥作用,还是神王不允许任何生灵在他的寝宫内放肆。
她想到那些宫殿门前,就得一步步走过去。
这条长廊仿佛仙家遗落的遗迹,由冰玉铺就,透出古老岁月里扑面而来的恢弘和荒蛮。
她每前行一步,身侧的玉柱上便浮现出不同的异兽图腾,光华流转在它们身上,仿佛是活的一样。
她屏住呼吸,尽量缩小自己移动的幅度,虽然她感知不到这些图腾的生命,但是这是在擎云宫,她不还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垂目向左侧看去,长有九尾的白狐蜷卧于玉柱之间,耳若鸱鸟身若狸的“英招”伫立其侧,眸中似有星光转动;而她的右侧是蛇身人面、翼生背脊的“蠪蛭”沿着墙角盘旋,一双眼瞳嵌入玉石,仿佛注视着每一个闯入者。
这是上古时代的异兽,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继续前行。
再往前,好像出现了时代的更迭:山海经里的异兽们逐渐消隐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抬首怒啸的苍龙,展翅欲飞的火凤,以及高抬前蹄的麒麟。
慢慢地,龙凤麒麟也消失了,占领这条长廊的是各种形态各异的蛇。
有全身鬃毛的长蛇高昂着头吐出蛇信,有细小的蛇群互相绞缠形成恐怖的蛇柱,有头生尖角的蛟探出水潭,也有六足四翼的“肥遗”翱翔九天。其余的或盘踞、或游走、或双蛇交缠,或吞尾成环,其栩栩之态,让迦楼罗这个蛇龙天敌都不禁胆寒。
她的手指抠在巨蟒的一片鳞上,恍惚看到巨蟒掉头向她咬过来!
她嘶地一声收回了手。
她从未有如此刻一般清晰地认识到:神王是神,也是蛇。
他可不是现在天庭里那些道貌岸然的仙家,讲规矩,讲礼仪,把自己包裹在温文尔雅的面具下,不肯轻易同仙友撕破脸。
伏羲神王,他是兼具神性和兽性的未知。
而这里是神王的居所。她要千万谨慎,细细筹谋,否则只怕真的永远出不去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的浮云都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她终于走到了一座宫殿前。
神殿门阙恢弘,殿门之上嵌着浑圆的龙珠,四角垂落着凤凰尾羽与冰晶风铃,随风微响。
每一道玉阶前都雕刻着不同的场景:青鸟翔天、毕方火舞、夔牛踏波、驺吾嘶吼。
万象森然,无不威仪。
迦楼罗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站在玉阶之下,仰望着高高的神殿牌匾,她不认识那上面的字,只觉得兴奋又畏惧。
兴奋的是她终于可以推门而入,一探究竟;畏惧的是.......
她已经从这一条走廊,一道殿门里短暂地窥见了神王的威仪和恐怖。她没有那么勇敢,敢直面来自生命最深处的威压。
她敢保证,任何一个天庭和灵山的仙佛们来到这里,都会来自上古时代的煌煌天威震怖得不敢言语。
就在她鼓起勇气拾级而上的时候,殿门突然开了。
迦楼罗脸色霜白,她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三步,甚至忘记自己不能动用法力,右手掐诀随时准备应对未知的危险。
然而,没有危险。
迦楼罗站在阶下,忽然泪流满面。
云雾缭绕之下,一位披坚执锐的女武神破雾而出,她身着暗红金甲,手提金刀,目光如炬。另一位女官从身后缓步而来,衣袂飘飘,低头恭敬地做出引导的手势。
“温素将军,少君正在等您。”
云海深处,时间终于重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