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转轮王身形一晃,呕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滚烫的血珠顺着迦楼罗的脸颊滑落,在雪白衣襟上绽开朵朵红莲。
这抹刺目的鲜红宛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她沸腾的怒火。
她呆立原地,感受着血液的温度渐渐渗入肌肤。直到转轮王右手撑住圆台发出闷响,她才如梦初醒般跪下来扶住他颤抖的肩膀。
“遮罗珈......”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你怎么了?”
在她记忆里,遮罗珈从来都是气定神闲的,他像一轮明月一样悬挂在天边,安静的、悄无声息的,却圆满皎洁。
她的月亮不说话,可无论她身在何方,总能被他的光辉照耀在身上。
可是现在......
冷汗打湿了他的发丝黏在他脸上,他的手紧紧抓着胸口,脸上那么痛苦和不安。他看起来苍白极了,虚弱极了,好像一直支撑的信念轰然倒塌。
不是云居师兄临终时的遗憾和疲倦,而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痛苦,黑沉沉地从他背上攀附而上,然后,在一瞬间猛然攫取了他的神志。
可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是被气昏头了,她不是存心要他痛苦难堪。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她无力地为自己辩解着,声音慢慢低至无声。
她能说什么呢?
这不是简单的“对”与“错”,“是”与“非”的问题,这里面牵扯了太多太多。
转轮王眼睫颤动着,这个微小的动作在他做来却似乎很吃力,他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默默地闭上眼睛。
这一刻他的心境无比空明。
他以为他会想起很多,想起丹穴山上大片大片的梧桐林,想起擎云宫那棵遮天蔽日的万年春,想起父君和母后携手而立的身影,想起他从万年春上探下身子来,看到温素那双迷茫又痛苦的眼睛。
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想。
在这黑暗无声的水域里,他只觉得麻木。
他能感觉到扶光搭在他肩上的手在颤抖,这口压抑已久的血把她吓坏了。
转轮王的声音在水域里有着轻微的回声:“没有错与对,没有该与不该。”
“只有你和我。”
我失去了父母,族人,尊位,自由。
我失去了一切,最终连我自己都失去了。
我只有你了,扶光。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回家。”空旷的水域里只能听到他喑哑的声音。
“你知道吗?丹穴山上的梧桐花是淡紫色的。”他说:“花开的时候,凤和凰们都会化出长长的尾羽,栖息在树冠上。”
“那么美。”
他伸手环抱住她,一滴泪静静流下来,“我只是想回家。”
迦楼罗用力地回抱住他,天地之间,就像只剩下了他们,“遮罗珈......”她喊了她的名字,巨大的悲苦便让她泣不成声。
师兄不在了,她只剩下遮罗珈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明明抱得这么紧,却还是有深沉的沟壑横亘在他们中间呢?
转轮王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的水域,那是一个巨物模糊的轮廓,“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课吗?”
迦楼罗哑着嗓子说:“记得。利至......可交......天下客......”
转轮王道:“道殊......难合,两心同。”
他抬起头,声音又轻又缥缈:“那个孩子与你‘彼此甘心无后期’,应验了地藏王的谶语,我只希望,我们不要落得如此地步。”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利至可交天下客,道殊难合两心同。
如果我们注定道不同,那又何必相遇这一场?
冤孽。
转轮王在她怀里消失无踪。
迦楼罗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臂,猛然站起身,想要追着他而去,“遮罗珈,你的伤!遮罗珈,你等.....”
不管他们之间有了怎样的冲突和隔阂,那都不是一日两日可以解决的。可在此之前,她总不能让他带着伤离开!
两百年,两百年的岁月是他陪伴她一起走过,如血如肉,如何能刹那割舍呢?!
她不管不顾地就要冲出圆台跃入水中,却被璀璨的光华击退,她重重地摔在圆台上。
她抬起头看着圆台四周层层叠叠的花瓣,那些花瓣黑白交织,流转着透明的火焰,以圆台为中心,在水域上盛开了一朵巨大的黑色的睡莲。
那燃烧的莲花美丽极了,也温暖极了。
遮罗珈一走,圆台上的暖意再次侵袭了她,让她几乎要支撑不住地睡过去。
她摇摇头,手指在掌心一划,便是一道深刻的血痕。
痛苦能让她清醒,她还不能睡。
“黑莲圣火能让你在睡梦中晋阶,又何必抗拒。”一道挺拔的黑影从黑暗中走出。
他长发垂落,黑衣广袖,整个人就像是幽暗的化身。
迦楼罗慢慢站起身,“无天。”
紧那罗王。
魔罗大圣。
无天佛祖。
无天轻飘飘地落在圆台上,像是久别的故人一样打量了她一会儿,语气里竟然有几分关切:“你还好吗?人间一别,你好像过得很不好。”
迦楼罗没有说话。
“你在担心薛礼?何须忧虑呢?你应该知道,凤凰又称不死鸟。三界内谁死了,他都不会死。”除非他自己心甘情愿。
不死鸟。
迦楼罗轻轻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死,只要不像师兄那样.....
“我以为我该与诸佛陀菩萨一样,被关押在地府深处。”想起云居,迦楼罗的恨意便压制不住。
无天有一丝讶异,他淡淡道:“你与他们不是同路人。”
“不要恨我,迦楼罗。你注定是我这边的孩子。”无天道。
“你杀了我师兄。”
“看,其实你并不怎么在意唐玄奘他们的死活。你恨我,只是因为我杀了你师兄。”
她沉默。
“可事实上,云居不是我杀的。害死云居的明明是如来和燃灯。”无天缓缓地说。
迦楼罗一瞬间控制不住自己的冷笑,“我以为尊者从来敢作敢当。”
无天摇摇头,像是在宽恕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可知云居在灵山没有道牒。”
迦楼罗一怔,“你说什么?”
怎么会没有道牒?云居是得道了的僧人,还是燃灯古佛的弟子,怎么会没有道牒?
这意味着灵山从来没有承认过他!
无天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她的惊讶,径自原地盘膝而坐,“坐。”
迦楼罗退了几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如果有人能从空中俯瞰,便能发现他们一黑一白,彼此相对而坐,犹如一副相融相斥的阴阳图。
“那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被逐出灵山后,我在魔界流浪数千年。"无天仿佛又听见了黑暗之渊潺潺的流水声,“直到听见优婆世尊圆寂的钟声。”
“我杀回灵山,却败给了如来。我虽战败,他却也杀不了我,于是他把我镇压在黑暗之渊。”
“黑暗之渊是安静的,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以为我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挣脱这个牢笼。”
“你似乎从没担心过你会永远被困住。”迦楼罗开口打断了他,“你很自信。”
无天似乎很满意她的论断,微微颔首,“当然,胜利于我,如影随形。”
他继续说:“直到有一天,长宁来了。”
迦楼罗眼睫一颤,她不自禁地抚上胸口,那里有一座玩偶山庄静静悬浮着,发出微弱的荧光,“长宁?”
这是一个疑问句。
无天眼底透出一丝暖意,“是啊,长宁。她是神王陛下身边的女官。”
迦楼罗发现了,无天的声音从来不急不缓,低沉中透着一种奇妙的韵律,让人忍不住静静听他的述说。
长宁站在他面前,双手捧着黑莲,泪如雨下。她哭得喘不上气来,可递过黑莲的手一直那样稳,那样坚定。
她把黑莲带给他,又为她的举动而痛苦落泪,那样矛盾。
无天并没有阐述他跟长宁相识的过往,而是如同陷入了回忆一样,惆怅中带着骄傲,“她一直在哭,我从没有看到她哭得那么伤心。”
无天道:“我知道为什么——她为神王对我的算计而痛苦,却深深地明白我的秉性。她带来血腥的命运,也带来光明的希望。”
迦楼罗在上一次的接触中便明白眼前这个人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只臣服于真理,而真理已经由他自己来定义。
“长宁知道,我宁愿进入神王的圈套去争这一场生死,也不愿意在黑暗之渊苟且偷生。”
“我将领辖三界三十三年。如来知道,燃灯也知道。这也是为什么云居没有道牒,因为从一开始,燃灯就要推他去死了。”无天注视着迦楼罗,有一丝淡淡的怜悯,“云居是个好孩子,他为了燃灯甘愿牺牲自己,你该为他骄傲。”
忠诚和勇敢,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值得敬佩的美德。
“所以,古佛一早就知道会有这场浩劫?”迦楼罗难以置信地说。
不,她不信!
如果燃灯古佛一早就知道,他为什么不做布置?他为什么要眼睁睁地把师兄推上死亡的命运?
哪怕他早一个月,不,早一天告诉她,云居师兄都不会死!
几千年了,哪怕养一只猫狗,也该有了感情!
他自称佛祖,却眼睁睁看着弟子去死!
无天点点头,“他知道定数,却不知道时间。我想如果燃灯知道我来的这么快,他应该会压着云居多学一些本事。”
他对燃灯没有太大的意见,可惜,他们不是同路人。
“就算没有摩昂推波助澜,云居也很难活下来。”无天平静地道:“因为这是战争。战争没有私情,也没有对错。我杀云居,云居杀我,都是寻常。”
迦楼罗闭上眼睛。
她无言以对,因为无天说的是对的。
这是战争。
你死我亡的战争,没有对错,只有胜败。
胜者生,败者死!
可是,如来和燃灯,甚至没有对三界透露一丝一毫!
于是无天来了,于是如来抛下诸佛,自己转世进入凡间以待来日。
这就是众生敬仰膜拜的佛吗!真是荒唐!
无天盯着她问:“我很好奇,你明明跟悟空一样,看不惯如来的虚伪,那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呢?”
迦楼罗脸色惨白,静默良久,才道“因为有人说过:‘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他一直都是对的,我一直信仰着他。”
无天听出她语气中的仰慕和坚定,他有点惊讶,却也不多追问,他只是一颔首,“原来,还是为了人妖之别。”
如来虽然虚伪,可明面上他们一直高喊着“普度众生”的口号。
而如果妖族势大,人族必定成为俎上之肉!
无天的语气很柔和,“薛礼说你是‘异类’,可我却觉得你是偏心太过。”
“我曾见过人族的集市,肉铺里悬挂着一条条猪腿,一只只羊头。鸡肉,牛骨被利刃分割,供人族买卖。他们习以为常,甚至挑剔肉的味道不够鲜美。”无天挑眉讽刺她,“可他们有没有想过,猪鸡牛羊也会惨呼哀号?被他们带走屠宰的小牛犊,也会跪在母亲的面前哀哀低鸣?”
“给它们时间,它们都会成为妖族的一员。而人族主宰人界数千年,杀死多少妖族,他们数过吗?”
“怎么,肉铺只是从悬挂猪腿变成悬挂人腿,只是从买卖牛犊变成买卖孩童,他们就受不了了?”
无天摇摇头,“只许人吃妖,不许妖吃人,天道之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笑了笑,“你身为金翅大鹏鸟,可以不偏心自己的同类,但请你尽量公平。”
迦楼罗沉默了很久。
就在无天以为她已经无可辩驳的时候,她忽然疲倦地叹了口气,迦楼罗缓缓抬起眼眸,“你说得对,天道之下本无分别。”
“可是,人族食肉是为生存,妖族食人却是为快意。”
她的视线越过了无天,穿透黑雾与水域,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人间。
她看到农夫一边抹着泪一边将病死的老牛埋葬;老妇把仅剩的母鸡摸了又摸,最终把鸡汤端给嗷嗷待哺的孙儿;而屠夫对着流着泪跪拜他的母牛踟蹰再三,最终一跺脚把屠刀扔的远远的。
而另一边,青狮正大笑着将饮尽男人的脑髓,白象撕裂孩童的身体,将他抛入油锅。
“尊者只见肉铺的屠刀,可曾见过人族为牲畜立下的《物牲志》?”她的声音很疲惫,似乎在两条道路中挣扎,可她仍然尽力阐述自己的心意,“他们也曾记录每一只为他们而死的生灵,有僧侣为它们诵经超度。人族杀生却不虐生,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
无天神色莫测,辨不明喜怒。
“上古时期,妖族又残害了多少人族呢?要多少惨烈的死亡,才逼得人族大长老不得不血祭古神,换来女娲娘娘的出面干涉。”
“人族与妖族,注定不可能共存。孰是孰非,已经分不清楚了。”
“我知道,我说的话也许很苍白无力,可我还想是说......”她真的很累,遮罗珈和无天在世上活得岁月是她的几万倍,跟他们在思想上对抗,这太痛苦了,“不,尊者就认为我偏心吧。尊者为妖族而战,遮罗珈为凤族不平,但总要有人愿意站出来,为人族拼死一搏。”
她望向灵山方向,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像......我始终相信,总有一天,诸佛会明白普度众生的真意。”
无天轻轻击掌,在空旷的水域里有几分空灵,“如果我愿意约束妖族,让他们彼此共存,那你可愿意奉我为主呢?”
迦楼罗被温暖的火焰灼烧得疲惫不堪,可她仍然皱起眉,不解地抬眼看他。
“我要统领的是三界,而不是被杀空的人界。”无天道:“阿羞和长宁也是人族,看在你们三个的面上,我可以不灭世。”
迦楼罗苦笑:“能与阿羞姑娘和长宁元君并列,真是我的福气。”
她一点也不信。
让妖不吃人,改吃素,这可能吗?
“如来能创立蒙界,我为什么不能?到时,人与妖各行其道,互不干扰。”无天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黑袍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佛珠,“我要得到三界,其实只是为了我喜爱的生灵能自由自在地活在世上。”
“她们曾被天庭和灵山打压,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可现在不同了,改天换日了!”无天张开手臂,似乎在拥抱属于他的三界,提高了声音道——
“她们将活在我为她们创建的佛国乐土,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这不好吗?”
“我在一日,她们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他直直地注视着迦楼罗,声音优雅而魅惑,“迦楼罗,我知道你喜爱那个残疾的孩子。”
他说:“只要你点头,三界新任司法天神的位置,就是他的。”
他说:“司法天神和迦楼罗王的婚礼,将会成为三界最大的喜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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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奉我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