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山庄的后花园。
前庭那闹哄哄的一片并没有影响此处的僻静,掩映的花木山石更是加深了这种疏离——总之十分适合秘密地谈事情。
石水消失了片刻,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名身穿斗篷看不清楚样貌,却步履沉健,显然武功不俗的人。
“这是?”
来人取下斗篷,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僧人,面目威严,目带精光。
“这位是少林寺的慧明大师,是为了月前少室山下乔家夫妇遇袭一事前来,想向你问几句话。”
慧明合掌作礼:“阿弥陀佛,见过莫施主。”
慧字辈是已是少林新一代的中坚,近年甚少下山,更何况耐心等一小辈半月之久?莫辛听言,虽然不明就里,但也严肃起来:
“大师客气了,小女定当知无不言。”
“贫僧听闻,乔氏夫妇遭袭当晚,是莫施主一力抵挡,与来犯之人过手数招,并将其击退。”
“正是如此。”
“不知莫施主,是否还记得当时情形?能否描述一二?”
当时一战虽短,却是切切实实生死相搏,足够让她印象深刻。但莫辛转念一想,这玄渡春秋已高,还这么千里迢迢地从中原赶到江南,若自己只是让他带几句话回去,难免就有些怠慢,也未必能帮到他什么。
思及此,她热心对慧明道:“只以口述恐有疏漏,不如小女给大师演示一遍。”说罢,她脑中一边回忆当日袭击者所用手段,一边暗运起小无相功,将从突袭被格挡,到变招下杀手,到最后方寸间被擒拿反击所过三招,毫无滞碍甚至连角度与力度都丝毫不差地复现了一遍。
正当她收势,满怀期待地转向慧明时,看到的却是僧人一脸的惊怒:
“你,你怎么会我少林绝技?!”
什么叫弄巧成拙,这就叫弄巧成拙。
慧明不是来关心少林寺辖下的治安问题的,也不是来为曾经的门徒家属提供人文关怀的。
身为慧字一辈最早入选达摩院又被委以管理藏经阁重任的弟子,当得知师伯玄苦被七十二绝技中的“降魔掌”所伤时,他便明白自己已严重失职。因为无论伤人的是不是乔峰,能以玄苦最擅长的掌法将其反伤的,功力必定远在其上,而这样的人居然不在他的传功记录之上。
如今玄苦昏迷,乔峰外逃,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慧明千里奔赴临安,为的就是从莫辛这个乔家袭击的亲历者得到更多的线索,以便顺藤摸瓜抓住偷学者。可没想到,这个热心过头的小姑娘一出手,便直接踩在他的死穴上。
“伏魔杖法、般若掌……还有玄苦师伯所中之降魔掌,七十二绝技起码已泄露其三。”慧明心内如焚,继而竟对莫辛产生疑窦,“莫施主,你偷盗我派绝学不止,竟还练至如斯境界。难道那天入寺伤人的,是你?”
他内心根本不愿相信秘籍已大面积泄漏,于是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怀疑有道理:【这女子功力深厚,完全可以易容成乔峰的样子潜入寺中,趁师伯见到徒儿,放松警惕之时对他突然发难。乔三槐夫妇至今下落不明,乔家之事很有可能也是她假造的……】
眼看慧明眼中狐疑之色越来越重,莫辛还未说什么,石水在一旁却先着恼了,上前分说道:“慧明大师,晚辈敬少林是武林干城,敬您是有德前辈,因此这才私下引荐。可您要是不分青红皂白,口出污蔑之语,那就请恕晚辈们不能奉陪了!”说着,拉上莫辛便要离开。
“二位且慢。话未分明,怎好得走?”慧明这时不管也三七二十一了,他知道此事若没个交代,自己的前程就要交待了,于是抬手拦住两名女子的去路。动作虽看似轻盈,可他僧袍猎猎鼓动,一尺之内尘土飞扬,可见已用上了内劲。
石水秀眉一竖,手已经摸上了腰间蟒鞭。莫辛见状连忙拉住她,劝道:“别动手,我与他说清楚就是了。”说完朝慧明福了福,道:“大师误会了。我并未偷学贵寺绝学,这是敝派的一门武功,可模拟见过的各样招式。”
“世间的武功再神奇,能模拟出招式就罢了,难道连驱动的内功心法都可模仿?最多做到如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般的借力打力。”慧明觉得莫辛简直当他三岁小孩糊弄,“莫施主你出手行云流水,气贯山河,可见已将招式心法融会贯通。还是请施主跟贫僧走一趟少室山,待到了达摩院,我师父玄难大师自有计较。”
清者自清,莫辛倒不担心到了少林被僧众强扣一口黑锅,只是江南与中原来回一趟就得两个多月,肯定要误了三月之期,于是婉言相拒:“请恕小女近来有要事在身,不能远离江南。或许我修书一封呈于尊师,一陈情由?”
可惜这样的好言好语,对方是一点情也不领:“施主既然万般推诿,就别怪贫僧无礼了。”说罢垂首低眉,收掌于胸,手中拇、中、食三指作巧柔轻搭之态。
明明是慈和悲悯之姿,莫辛却从中感觉到了无限杀机,下意识比刚才更加戒备地后退一步。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以心传心,实相无相’,妙极,妙极。”就在这一瞬间,一把温雅清正的声音忽从满园的芳菲中传了出来,越演越浓的火药气息为之一顿。三人不约而同地朝声音来源望去。
长衫磊落的李莲花分花拂柳而来,手上还拿着一支刚折下的白玉兰,一派闲适。
“你是何人,在此处作甚?”慧明不豫又警惕地问道。他刚才起势的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拈花指,柔中带刚,出手无形,不想被这男子一口道破,失了先机。
李莲花好像这时才注意到三人的存在,赶忙躬身告罪:“罪过罪过。在下李莲花,是这元宝山庄的客人,今日一时兴起游园赏花,有感而发,却没承想打扰三位了。”
他又没事人似的极其自然地接入了刚才的话题:“方才似乎听到有人提起少林七十二绝技,在下倒也对此真些研究,比如‘指未动而意先至,力未发而气已盈。观花非花,拈叶非叶,万象皆空,方见本真’......”
寥寥几句一出,对面的慧明可是目眦尽裂,失声惊叫:“住口!你,你怎么——”剩下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也不怪他作此情态,因为李莲花刚才所念的,正是来自拈花指的心法总纲,少林派的无上绝密。
“大师为何如此?这绝技的心法是街知巷闻啊,”李莲花毫不在意地往慧明心口上不断扎刀子,“我想想我在哪里看到的来着……哦对,西边菜市场门口的那个书摊上就有,才五文钱一本,还买一送一,很便宜的。”
街知巷闻,还很便宜?!慧明眼前一黑,感觉天地都在旋转。难道七十二绝技真的已经大面积外泄,不然眼前这个病病歪歪的看着就身无武功的男子怎么能随口念出?那若按他自己之前所言,要把学过练过的人都抓起来送审,怕是整座少室山都装不下了!
看着慧明如遭雷劈的样子,莫辛也不落井下石,只克制地说道:“慧明大师,小女所言字字句句都属实,绝无戏弄之心。据我当日所见,袭击者该是个上了年纪的魁梧男子,是直冲取乔三槐夫妇性命而来的。那人退走后,乔峰就到了乔家,直到第二日石院主上门时都未曾离开。如果您仍旧不信,乔氏夫妇就在我天南春河南分号安顿,大师可尽管前去询问。”
这便算是盖棺定论了。任慧明想象力再丰富,也不能在必要和充分条件都不满足的情况下指控什么。他失魂落魄地合掌念了句佛号,悻悻离去。
他一走,石水便愧疚地拉着莫辛致歉:“都怪我,平白让你受委屈了。亏你还让薛神医去给玄苦治伤,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算了,他们并不知道是我,而且也是心焦于门派传承外泄。”莫辛宽宥地摇头,不欲多追究。她又好心地提醒道,“还是与少林说清楚,当日那人的佛门武功精深,怕是没有三四十年之功拿不下来。况且他与乔峰到乔家村不过相差半日,时机太巧,若真要细查,先从内部查起更为妥当。”
“那人武功虽高,但他身上有伤,年岁也高,没有两三个月养不下来,现在或许是搜捕的最佳时机。”
石水点点头。虽然深嫌慧明蛮横无礼,但从大公而论,她身为百川院之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少林生变。
两女说了一会话,这才想起自刚刚起便有些被晾在一旁的李莲花,于是赶忙道谢。不过李莲花也不恼,只说道:“在下信口胡言,只希望慧明大师不要因此生了心魔。”
“我看不是信口胡言吧。李神医那段心法一出,且看那慧明都慌张成什么样了。”石水怀疑一切的职业病犯了。
莫辛心下一紧,不知他会如何回应。
“哦,心法啊,那是在下好多年前从一位老僧人口中听到的,就这一小段,也不知真假。今日随口一说,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李莲花微笑着,对答如流。石水看不出破绽,不再追问,他也就神色如常地拱手告辞。
至于十六岁轻功大成的他是怎么一时玩心起,潜入少林藏经阁中偷翻经书秘籍,又觉无趣只看不练,那自然是不存在的。
事情既了,公务繁忙的石水也该回还百川院了。与莫辛话别后她正要离开,忽想起什么来,又转过头关心道:“你身上的伤可大好了?别那么劳碌了,找点时间好好将息,当胸一掌,这可不是断几根骨头受些许内伤的小事。”
石水话说太快,莫辛阻挡不及,而李莲花的衣角堪堪消失园径的转角处,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到。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她偷偷看向他离开的方向,无端心虚起来。
庭院风过,花落如雨,一片片的,却好似落到了人的心头。
当夜。
泊蓝人头果真是天下难得的异宝,不过使用片刻,方多病的罡气之疾即药到病除。只是从这泊蓝人头中掉落的一枚雕着奇怪纹样的冰种玉片,让他们犯起了难。
方多病仔细观察了掉出冰片的夹层,心中感到十分奇怪:“看这凹槽的形制,肯定是专门打造来放置此物。可把泊蓝人头用来做装东西的匣子,不正是买椟还珠吗?”
李莲花拿着冰片,除了看出了上面的图腾似乎与南胤国有关,也是不得其要。
方多病生性跳脱乐观,见怎么探讨也无果,索性也就不再多想,转而拉着李莲花喝他正式拿到刑探资格的庆功酒。
方多病原想着李莲花走哪都带着他那个旧酒壶,肯定是个无酒不欢的家伙,却不料对方兴致缺缺:“算了,今日没有心情。”
“没心情?喝完就有心情了!”正情绪高涨的方大少爷可不容他如此扫兴,赏月对饮聊人生哲学一个都不能少。
岂知这一去就出问题了。
两人刚喝上没多久,一个鬼祟的人影就怀抱装着泊蓝人头和冰片的宝盒飞檐走壁,快速向庄外逃去。
“宗政明珠,要么留下东西,要么留下性命。”从天而降拦住其去路的人手拿一根树枝,却浑似持着无坚不摧的宝剑。
接着,可怜的宗政明珠连狠话都没放完,就被来人全方位地暴打一顿,即使最后用泊蓝人头玩了一招“金蝉脱壳”,还是免不了逃跑时被飞掷的树枝击中后背,肋骨都不知断了几根。
都说了,心情不好。
面巾下的李·暴躁·都怪喝酒·莲花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