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风拂过。
杨柳新绿,桃花岛上又是一年好时节。
灼华临窗而立,望着窗外那株已有一丈多高的桃树出神。
这是当年小杨过满月后,黄药师亲手栽下的。
想起当年生产时的凶险,她至今心有余悸。
小小的婴孩裹在襁褓里,气息微弱得像只不足月的小猫,显然是有些先天不足。
好在有医术卓绝的黄药师不计时日地精心调养,这才一点点将孩子养得结实起来。
如今五岁的小杨过已经健壮得如同寻常孩童,能跑能跳,能吃能睡,再不见当初那副孱弱模样。
灼华正欲掩窗,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
“娘!——“
这声音听着竟像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那个小子。
灼华心下疑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眼下分明是青天白日。
她探出半个身子往外一瞧,竟然真的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
前些日子这小祖宗在桃花岛上呆腻了,整日吵着要出去见世面,最后哄得郭靖带他一同去了襄阳。
怎么这才一个多月的光景就回来了?
她心下诧异,动作却不停,快步跨过门槛。
下一瞬,一个沉甸甸的小炮弹就直直撞进她怀里。
“这是怎么了?“灼华柔声问道,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发顶。
怀里的小杨过抬起一张委屈巴巴的小脸,脸颊上还挂着几颗金豆豆,抽抽噎噎地诉苦:“小姨夫管得好严……去了襄阳,整天不是让我写字念书,就是天不亮就拉我起来练武……襄阳一点也不好玩,呜呜,我再也不要跟他好了!“
看着儿子这副可怜模样,灼华险些笑岔气。
她心里明镜似的——郭靖是再忠厚不过的人,为难一个小孩子是万万不可能的。
要怪,只能怪这小家伙看走了眼。
表面上一脸冷淡的黄药师,看似是个十分严苛的长辈,实则却是个溺爱孩子的;而郭靖则恰恰相反,看似性子绵软好说话,实则认准了一件事就绝不更改,在教养孩子这件事上更是严格得近乎古板。
心疼归心疼,但养孩子确实是件极耗心神的苦差。如今有人愿意代为管教,灼华倒也乐得偷个清闲。
更何况郭靖为人忠厚仁义,武功根基扎实,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正人君子。由他这般品行端正、文武双全的英雄好汉来教导孩子,岂能有错?
“傻孩子,“灼华轻轻擦去儿子脸上的泪痕,忍笑道,“郭伯伯那是为你好。练武读书,都是为了让你将来有出息。“
千篇一律的话早就听厌了,小杨过嘟着嘴,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意,一头扎进娘亲怀里不肯出来。
灼华搂着儿子,望着窗外那株郁郁葱葱的桃树,不禁莞尔。
这孩子往后在这几位风格迥异的长辈教养下长大,也不知会养成怎样的性子。
桃花纷飞中,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正在慢慢长大。
“咦,怎么就你一人?”灼华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低头问道:
“是谁带你回来的?”
另一边。
护送小杨过回岛的黄蓉,远远坠在后方。
她与路上偶遇的某人一路缓步慢行,二人默然相对,气氛微妙。
之前的种种揭过不提,但……她就是看眼前这人十分不顺眼!
如今,黄蓉更是侧目打量一步落后的欧阳克——这人今日打扮着实出奇。
依旧是一身白衣,却又与往日大不相同。
上身是极具西域风格的狐绒短裘,恰到好处地露出线条流畅的双臂与劲瘦腰腹。
下裳轻绸缓带,偏以金丝银线绣满繁复纹样,行走间更是流光溢彩。腰间挂着一对刀鞘上镶着各色宝石的满月弯刀,说是武器,反倒更像是富家豪商挂在墙上的精美艺术品。
但要说最惹眼的,还当属他额侧那缕发辫,用无数颗打磨精致的玉石珠串编就挽起,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
啧啧……
这般装扮,哪里还像名震西域的白驼山庄少主,倒像是......江南某家象姑馆出来的舞男头牌。
“你怎么又来了?”
见他一副孔雀开屏的骚气模样,黄蓉终于忍不住出声,明眸中满是嫌弃,“莫非是想入赘我桃花岛不成?“
他倒是想……
自那日欧阳克将追求灼华之事在欧阳锋面前过了明路,得了叔父首肯后,他便三天两头往桃花岛跑,对灼华更是使尽了死缠烂打的功夫。
前些时日西域有部落生乱,他被紧急召回,以雷霆手段平息了祸事后,这就第一时间匆忙赶了回来。
此刻欧阳克对黄蓉的讥讽恍若未闻,反倒故作谦逊地拱手:“黄姑娘安好。三月不见,不知......“
“打住!——“
黄蓉被他这副装模作样的姿态膈应得不行,连连摆手,“瞧你这一身花枝招展的......啧,还是别搁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说罢再不理会,施展轻功翩然远去。
欧阳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唇角微勾——方法不在乎新旧,管用就好。
待他转过回廊,恰见灼华推门而出,在看清他这身打扮时,果然惊讶得睁大了双眸,那怔愣的模样着实有趣。
男人悄悄松了口气,光瞧心上人一副瞳孔扩大的可爱模样......他的一切努力就都值了。
春风拂过,他发间的玉珠轻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女为悦己者容,男子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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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
当年的小杨过已然长成俊美非凡的少年。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尤其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更是与他生父如出一辙。
在黄药师与小姨一家的悉心教养下,如今的杨过也勉强称得上一句文武兼修,才识过人。加之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才是。
然而——
想起白日里,表妹郭芙叉着腰,信誓旦旦说要嫁给他的情景,刚满十六岁的杨过就头皮发麻。
郭芙比他小四岁,身为小姨黄蓉与姨夫郭靖的独女,既继承了母亲的机灵美貌,也承袭了父亲的侠义心肠。
偏生性子骄纵蛮横,若真要与这位表妹成亲,一想到往后余生都要受她管束,杨过只觉生无可恋。
辗转反侧至深夜,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叩响了灼华的房门。
“娘,您睡下了吗?”
门内先是一声闷响,继而传来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想来是母亲方才躺下,还未睡熟,他便隔着门低声道:“儿子有些心事,想与您说说......”
半晌,才听得门内传来一声含混的女声:“唔,什么事?”
杨过蹙着眉,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今日表妹说......说她日后要嫁与我为妻。可儿子、儿子实在不愿。娘,您能否与小姨说说,我......”
话未说完,房门“吱呀”一声开启。
立在门后的却非他预想中的母亲,而是个衣衫齐整、唯有发丝微乱的男人。
杨过愕然:“你、你怎么在此?不是回西域了?怎么这么快又......”
欧阳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好小子,长得真快!
短短几月不见……眼看就要赶上他了。
一侧身,他亲昵地揽过杨过的肩头,摆出一副长辈的和蔼姿态。
“你母亲方才歇下,莫要扰她清梦。至于你的烦恼......”他眼底掠过一丝狡黠,“叔叔倒有一计,你可要听?”
杨过心知自己此刻应该立刻转身离去,但一想起郭芙跳起来拧他耳朵的娇蛮样子,终究还是停住了脚步,扭头问道:
“什么计?”
“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么?”欧阳克轻笑,他伸出手指在杨过眼前往外一划,“你只需离开桃花岛,远走高飞。时日一长,说不定那小丫头连你生得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
唔......好像、说的有理!
杨过暗自点头。
然而,一直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这才猛然回过味来:不对啊!
这位欧阳叔叔的家听说远在西域,距此何止万里之遥,这不还是三天两头地往桃花岛跑,缠着母亲不放么?
顿时感同身受,小杨过开始同情起了被欧阳叔叔久缠不放的灼华,完全忘了问那人为何这么晚还出现在母亲房内。
“唉——我们母子二人还真是同病相怜。”小杨过在黑暗中长吁短叹,“实在不行的话,就去请黄岛主把欧阳叔叔杀掉好了......呃,总不能把郭芙也一起杀掉吧?虽然讨厌,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亲人,更是黄岛主的亲孙女……唉——”
嘶……这么一想,还是我更可怜。
月华如水,洒在少年愁眉苦脸的脸上。
桃枝叠影十六春。
少年不识愁滋味,却嗔芙蓉寄芳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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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岛。
最后一瓣桃花谢时,灼华这一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四十几载春秋,于寻常凡人而言已然不算短促。更别提她当年艰难产子,虽得黄药师以绝世医术将她强留人间,却也终究伤了根本。
她已经不能再满足了。
此刻灼华躺在榻上,气息微弱如残烛。
塌边围着从襄阳披星戴月赶来的黄蓉一家,郭靖扶着妻子的肩,眉宇间凝着沉重,尚且年幼的两位侄儿眼神懵懂,俨然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
黄药师静立窗边,青衫依旧挺括,六十余岁的人瞧着不过四十出头模样,只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藏着难以察觉的悲悯。
“过儿、他和小芙已经在路上了,“黄蓉握住灼华冰凉的手,声音发颤,“姐姐,你再等等他......“
话未说完便别过脸去,泪珠砸在锦被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灼华轻轻摇头。
她的孩子早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再不需要母亲呵护。
目光缓缓移向床尾那个沉默伫立的身影——欧阳克站在床尾阴影里,腰肢挺直如一柄坚毅长枪。
这次,他脸上没了笑容。
一袭白衣依旧,鬓角却已染了霜色。
像他这样正当壮年,原本不该......如今,这也是她唯一觉得有憾之人。
灼华是真的没想到,这个游戏人间的浪子,竟真的为她守了一辈子。
“欧阳庄主......“她伸手,指尖轻触他冰凉的手背。他立即反手握紧,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指骨。
灼华心说——抱歉,这辈子让你遇见我。
回光返照,仿佛回到了旧时年少,容貌依旧,她展颜轻笑。
她想说:我早就不恨你了。
原谅你了。
然而千言万语汇集到嘴边。
灼华最后道:“忘了我吧。“
桌上烛火晃动。
欧阳克脸色骤变,他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榻上的人却已经永远地阖上了眼睛。
*
魂魄离体的刹那,灼华熟练地飘然而起。
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她回头看了一眼,走的干脆利落。
不料,此番迎接她的却并非往日相熟的鬼差,而是一位头戴高帽、面覆悲喜面具的新任白无常。
广袖翻卷间,一条荒草萋萋的阴间路便在她眼前铺展开来。
她定睛一看,那本该空寂的黄泉小径上,浓雾深处却隐约立着一道身影,似在驻足凝望。
灼华正欲上前瞧个分明,白无常已横臂相阻。
“不过是些个孤魂野鬼。“冰冷的声线毫无波澜。
他转身引路,褪去面具的威慑,灼华望着那片被鸦黑长发覆盖大半的挺拔背影,阴森白袍无风自动,灼华心底却莫名升起一丝熟悉之感。
“你、我们...之前见过吗?“
她终是忍不住发问。
眼前这人实在眼熟,灼华心中暗忖,这该不会是她的某位昔日同僚吧?
白无常蓦然回首,悲喜面具下的凝视如有实质。
静默如弦绷紧的刹那,他忽扬广袖,浓雾如巨浪吞没天地。
“时辰已到——“
雾霭裹挟着未尽之语,将未解的因果都揉碎在彼岸风声里。
只余那一尊雾中模糊身影。
“仙子上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