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太监上门的时候,灼华正在吃新打的红糖年糕。
刚出锅的糍粑还冒着白烟,趁热揪成团,裹上一层加了玫瑰花熬煮而成的红糖浆,入口软糯香甜。
人世间一片岁月静好。
她本是瑶池西王母座下的一株洒金碧桃,本体枝叶繁茂,花朵丰腴,化成人身后更是面若桃花颜如玉。
当年王母飞升之时,怜她千年间的陪伴情谊,得以一同登仙,封为灼华仙子。可惜,仙界虽华美,生活却千篇一律,久而生厌的桃花仙子琴也懒得弹,舞也不爱跳了。
自化形后,她第一次尝到了无聊的滋味。
幸而,在灼华开始思考‘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以及‘我活着是为了什么’之前,她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新法子——那是一本不知道被谁偷渡到了天界,写满了人间痴男怨女的情爱话本。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甚至连千年一次的祈福法会,也不小心就误了时辰。
这事儿对于那些法力高强、跟脚好、后台梆梆硬的上仙们来说可大可小,可换成她这个整日只知道伺花弄草小花妖……就十分不妙了。
西王母大怒。
“汝心痴凡尘秽物,目无尊卑法度,既如此恋慕凡间烟火......吾便罚你十世轮回!入红尘孽海,历尽人间苦厄!待你尝遍那凡世情缘,方知何为仙缘不易!”
西王母广袖一挥。
自此,瑶池便少了一位灼华仙子,凡界襄阳府均县白家多了一个新生儿。
当晚,亥时三刻。
县府后院。
白县令从产婆手中接过隐约闪着霞光的襁褓,颤抖着掀开,这才惊觉女婴腰后竟有一片绯色胎记,形如折枝桃蕊——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遂命名为白嫣。
岁月如梭。
投胎成新生儿的灼华如今法力尽失,曾经她为仙时的零碎记忆依旧存在,却云烟缭绕般如梦似幻。
然本性终难改,犹爱奢华与醉春。
*
灼华一口气吃掉半盘红糖年糕,就有不速之客带着随行侍卫疾行闯入。
县府前院的青石板上便稀稀拉拉地跪了一地。
领头之人手持明黄圣令,声音尖细:
“......宫闱之选,以广嗣续......均县县令之女白嫣,年十五,容仪端静,性资纯美,特资昭示,于来年五月夏至前入宫参选!”
紫袍宫人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藏在白母身后的白家小姐,这才将圣旨递到白县令手中。
美人如斯,灼灼其华。
啧啧……这必有大造化呀!
邱公公笑容越发和蔼,熟稔地接过白县令塞过来的荷包,手指一捻,面上的满意之色更盛。
他拍着白县令的肩膀,赞道:“令媛秀外慧中,白县令,你这是有福啦——”
白县令压下心中恨意,满脸堆笑:“……哪里哪里,日后还望公公您多指点指点。”
“哈哈,好说好说。”
*
送走了趾高气昂的太监,空气重新沉寂下来。
年味渐浓的腊月里,本该喜气洋洋的县府后院却气氛低迷。
“这可怎么办啊!我的儿,这要真入了宫,以后你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呜呜呜——”
这揪着帕子哭红了眼的美妇人正是均县县令之妻。
虽已年过三十五,哭起来却十分柔情绰态,完全看不出已是生育了两个孩子的妇人。
一旁,平日里最是注重仪态的县令此刻也是眉头紧皱,他揪着嘴唇上方的两绺髭髯,满脸愁容。
“夫人快住口,怎可胡乱议论皇家......”话还未说完,就挨了两记粉拳。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我偏要说!”白夫人抱着爱女面无惧色,显然平日里在家中占惯了上风的。
她美目一横,悍然骂道:“也不知是哪个黑心烂肝的玩意儿,竟然将我儿的名声传去了大都,可恨那皇帝老儿一把年纪了还不知检点......说不定哪一日就死了,我们家娇娇这才刚满十五,入了宫岂不是要守活寡。”
小名被叫做‘娇娇’的灼华在一旁不敢吭声,她没想到平日里温柔贤淑的母亲,骂起人来居然这么狠。
不过她也很好奇,那皇帝老儿,怎么就忽然惦记上了她这个千里之外的小人物了?
还能是哪个苕头日脑的玩意儿,白县令心道,还不是杨天杰那个老匹夫!
八百个心眼子,大约一半都用在和他做对了。
说起来,二十年前,两人从书院念书时起就是老对手了。
书院小考要比,乡试要比,会试同样要争个名次先后。就连他当初订婚时,那杨姓小人还一度曾经试图抢亲,好在当初的白县令靠着一张俊脸最终抱得美人归。
这还不算完,从政绩到谁先生儿子,万事都要比上一比......可谓是,历史悠久,战绩可查。
这家伙也不知怎的走了狗屎运,如今是官运亨通,连升两级。哪成想,这人高升后的首本奏折竟是称赞昔日老对手--白县令之女:面若桃花,体带异香,娇美艳丽,堪为帝妃。
就说他这一通操作,一个不好就有可能反噬其身,可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在意外得知白县令正焦头烂额地为幼女择婿之时,他竟琢磨出来这么个法子——入宫选秀。
远在襄阳的杨天杰:哎嘿~就恶心你。
你就说奏不奏效吧!
抗旨,白县令却是万万不敢。
现今世道艰难,战乱频繁,山匪横行,饿殍遍野,若真没了官身,他白家老小只怕活不过三日。
白家长子此时也在房内不安地来回踱步。
他生得剑眉星目,半束发,米白长衫,配上一身文质彬彬的书生气更显俊朗不凡,他万万没想到,从小骑在他背上长大的妹子,开了年就要出阁,对方还是那早就妻妾成群的蒙古老皇帝。
他怎能不恨!
刚刚及冠的青年正是年少轻狂时,此时更是怒不可遏。他忽地猛拍桌面:
“干脆反了他娘的算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等北边鞑子如何配得上我们娇娇。”
白县令来不及提醒儿子小心隔墙有耳,下一刻又被妻子的嘤嘤泣音唤走了心神,手忙脚乱地在一旁连声安慰。
灼华却不同白家另外三人那般焦虑,她乖巧地倚在母亲怀中,脸上并无愁容。
灼华始终记得自己当初被贬下凡的由始。
她之前也曾好奇过所谓的‘红尘炼心’,只可惜均县毕竟是偏远乡下小地方,灼华实在找不出一个看得入眼的‘有缘人’。
直到今日太监上门宣旨,灼华悟了——
来了!
转世投胎十五年后,她的命定之人,终于来了。
尽管心中不是没有疑惑,尤其是听说那老皇帝年过六十……当然了,仙龄四位数的她其实并不在意年龄,她在意的是长相啊!
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干瘪老头,灼华生怕自己和他一桌吃饭都会厌食。
实在是前景堪忧。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听说人间帝王身上自带‘龙气’,或许比不上当年那位,传说只要吃上一口就能长生不老的‘取经人’......但吸上一口龙气,怎么也能涨个百年功力吧。
唔……这么一想,生活似乎又好起来了呢。
对了。
还有那位曾以一己之力覆灭殷商,赫赫有名的九尾狐前辈,珠玉在前,灼华大胆猜测:莫非,这一世,轮到她来做这祸国妖妃?
这、这也太刺激了吧!
自认已经看穿一切的桃花小仙自信满满、跃跃欲试。
转头却见到大哥气得要造反,灼华连忙把他按在凳子上坐下,又替垂泪的白夫人擦了擦眼角,最后笨拙地给白县令倒了一杯凉透的浓茶。
她冲家人眨眨眼:“不就是进宫嘛,我去就是了!还正好省了爹娘你们替我操心婚事……”
“你个傻孩子,说什么呢!你以为那是什么好地方吗?”白夫人气不打一处来。
“都说皇宫是天下最富贵的地方,蒙古国更是盛产黄金宝石,我要是进宫当了妃子,岂不是能享尽荣华富贵。”灼华歪着脑袋,顺手捡起腮边落下的一缕青丝在指尖绕来绕去,一派坦然。
说不好是天真浪漫还是没心没肺,仗着自己一副好容貌,从小便大事不犯却小错不断,每每犯了错,只要她小嘴一撅,再摆出一副泪眼婆娑的委屈模样,就算是管教得颇为严厉的白夫人,也舍不得多说她几句重话。
被人吹成贤良淑德、堪为帝妃的白家长女,今日一袭淡紫色襦裙,外罩青色短袄,配上襟边一圈雪白的兔毛,显得整个人越发娇俏可人。
正处于蜕变期的少女不需刻意打扮,只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幅未干的工笔仕女图。
眼尾斜飞入鬓的黛色眉峰下,眸光似浸了清露的琉璃,唇不点而朱,肤色是白釉似的薄,映着颊边一抹粉晕,让人不禁心生怜爱。
白母暂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白父试图唤醒被钱财迷了眼的傻闺女,“好孩子,入宫可没有你想的这般简单,里边儿的人可个个都是人精呐!”
“父亲放心,我都晓得!”不就是宫斗嘛!
这个她在话本里见过。
此时,灼华压根儿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也没有对入宫的恐惧,她托着下巴,美目流转间顾盼生辉。
“凭借女儿的容貌,哪怕做不成皇后,日后说不定也能捞个贵妃当当,”她扫了一眼桌上的点心,随手捡了块玫瑰酥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一脸的势在必得,“到时候你们一个是国舅爷,一个是一品诰命夫人!哦,大哥你也是皇帝的小舅子...嚼嚼...那咱们白家就真是再尊贵不过了。”
少女捧着脸,一脸向往。
“......”白家三人俱是瞳孔地震。
此时屋内的沉默更是震耳欲聋。
白家大哥一不小心就将茶水泼出去半盏。
另一边的美妇人也止了哭声,她转头望向僵硬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白县令。
面面相觑。
三人这才意识到,灼华对于入宫一事并无抗拒之情。
“没想到我儿竟然还有此等抱负......”白县令心下讶然。
出乎意料……但他还是松了一大口气。
既然入宫一事已成定局,女儿能够自己想通,总比哭着被抬进去的好。
这世道,女子本就命运多舛,后宫更是多哀怨,青春消逝后恩宠不在,若是那性情软弱之辈,只怕生不如死。
好在他家娇娇生性乐观,哪怕有些骄纵,但从小便聪慧过人,胆大心细......想来,便是有一时的不如意,最后也定能过的潇洒恣意,活得长长久久。
哎!——儿女皆是愁啊!
他端起手边的凉茶一饮而尽。
摸了摸女儿簪了大红绒花的双螺髻,满目不舍。只怕,这一去……此生再难相见。
“……为父不求荣华富贵,只盼你能过得开心。”
白县令心中酸楚,险些落下泪来,当事人却欢快地吃着糕点,灼华下巴一扬,娇声应道:
“父亲放心!您啊~就等着当国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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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翻过年去。
吃掉最后一碗酥肉蒸萝卜丸子,再用过甜滋滋的桔羹汤圆,就有护卫上门催着上路了。
“爹,娘,大哥,你们保重!”冲满目不舍的白家人挥挥手,灼华抱着一只小包袱上了车。
春时正好,檐滴敲弦。
官道两旁的枯树已然冒出新芽,等到车窗外的最后一缕残阳略过,广袤的汉江平原便很快沉寂下来。
出发三日后。
此时,车内的灼华早没了一开始的新奇,百无聊奈地倚在窗边偷听,尽管侍卫刻意压低了声音,谈话声依旧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
“哎,看样子今天又要宿在野外了。”这是有人抱怨。
另一人接道:“这好歹还是歇在官道附近,贼人也不敢轻易来犯,要是睡在那荒山野地里,晚上就是突然被人砍了头都不知道。”
一个年长些的侍卫恐吓两人,“这还不算啥,遇到山贼好歹能让你死个痛快,要是遇上成群的野狼......嚯!那能把你小子生吃咯!”
“嘶!——真的假的?”
“老子唬你干啥?”说着,那人瞄了一眼布帘紧闭的车厢,回头冲同伴猥琐地一挑眉:“等明日到了襄阳城就好了,按照头儿的计划应该是要停下来修整两日,到时候...咱哥两出去快活快活~嘿嘿。”
灼华:?!!
虽然并不清楚那人说的‘快活快活’具体是指什么,但并不妨碍她产生好奇。
毕竟,转世投胎十五载,可怜她连均县地界都未曾出过?
所以……能不能顺道带上她?
还未等灼华找到机会搭讪,就差点被骤停的马车撞到鼻子。
来不及开口询问,就听见有侍卫高喊“山贼来犯”,然后是接连刀剑出鞘的脆鸣,原本跟在周围的几名侍卫也迅速向马车靠拢。
灼华听见有人试图用官身震慑对方——
“我等可是奉圣上之命护送秀女……呃啊!”然后就被头一个砍了。
带着乡音的粗鲁土匪喊了一嗓子,
“格老子的,管你丫是谁……小的们,杀呀!——”
随即,杂乱的脚步声、马匹的嘶鸣、人类的叫骂声、痛呼和哀求声混作一团。
灼华瞬间被拉入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