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澜知道是叶孤城。
作用在灵魂和肉.体上的痛苦太过有侵蚀性,苏澜只能将自己的注意力尽可能放在其他的地方,不论是他自己制造出的伤口,还是此时握住他脉搏的那只手。
剑客的手是不会颤抖的。
那只手的掌心指腹布满了剑茧,不细腻,也不温柔,温凉的触感,带着无可撼动的稳,在一片痛苦的潮水中握住了他。
的确是很安心的感觉。
但他不习惯。
也不喜欢。
不喜欢这种诱.惑着他去信任的软弱感情。
这世界最坚固的是利益,是欲.望,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是感情。
利益换来的感情,只要利益还在,利益足够,就会一直柔情蜜意;
而那种突如其来的不讲道理的感情,却会因为其他更汹涌的、被认为更重要的感情,在温柔乡里反手捅进沉.沦者最不设防的心脏。
比砒霜还毒,比利刃还狠。
苏澜闭着眼,手腕微弱挪动着想要挣脱开叶孤城的手。
叶孤城的手指在微微收紧一瞬后,缓缓放开。
似乎是叶孤城做了什么,房间里属于其他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几息之后,安静下来。
苏澜的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闷狼狈的喘息声,以及那或许是幻觉的,属于灵魂濒临崩溃的龟裂声,以及血肉被揉碎又重组的咯吱摩擦声。
“能活下来吗?”
叶孤城的声音依旧像是带着霜冷之城瓦片上的雪,清冷而沉静。
苏澜几次想要发出声音,都没能发出声音。
直到叶孤城伸出手,从他口中抽走了濡湿狼藉的袍袖布料。
苏澜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哦,是他刚才怕自己咬舌自尽,把嘴给塞住了。
白云城主坐拥半海,所穿所用即使素净却足够奢华。
苏澜盯着叶孤城袖口银色丝线绣出的云纹,忽然低笑了一声:“南王……到底是、怎么说服你入伙的?”
苏澜知道这样直白发问不是最好的试探,更不符合他认为人性本恶,利益至上的行为准则。
但他现在太需要一些比痛苦更能调动他注意力的东西了。
最近的,就是叶孤城。
对苏澜而言,这柄剑,这名剑客,从初见时就是自相矛盾的存在。
叶孤城这样不缺钱财,不缺名声,甚至看上去矜贵如云不染尘埃的剑客,为什么会选择卷入红尘,参与谋逆?
退一万步讲,叶孤城的剑就是野心,是欲.望,是权势——
可这么一个身居高位的聪明人,就算是要谋逆,即使不选蔡京那种老而成精不好相与的势力,也能挑挑看太平王或是六分半堂什么的,怎么就和南王那种蠢货混在了一起?
叶孤城没有回答。
时间在一呼一吸中过去。
苏澜的喘息渐低,不是因为痛苦的减弱,而是因为体力的无以为继。
就在苏澜认为这个问题会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被埋藏不提时,叶孤城却开口了。
“因为他蠢。”
苏澜顿了顿,被叶孤城清清冷冷却嘲讽不屑拉满的话逗笑了。
他的身体痛到颤抖,灵魂在清醒与沉迷中撕扯,笑声却自唇.瓣溢出,越笑越大声。
苏澜睁开眼,身体蜷缩背对着床外的姿势让他看不到叶孤城的表情动作,却能感受得到这个人就坐在他的身边。
“是南王世子?我真的、唔、开始……有点好奇了他和我有多像了。”
“七成。”叶孤城居然真的和苏澜开始对话。
苏澜又是一阵低笑。
这的确不算低了。
要知道他这个化身可是百分百按照少年模样长大捏的,南王世子却是和他小皇帝的本体一个年龄,少年的七成,换了龙袍,再抽条长长个子,倒还真挺天衣无缝。
——主要是皇宫里也不见得有谁真正在意小皇帝。
哪怕是诸葛正我这个保皇党,如果真正的小皇帝死了,只要爬上皇位的人能暂时稳住朝局,不影响边关,不影响百姓,诸葛正我也不会硬碰硬,执拗找一个说法出来。
当权臣的人,尤其是大权在握很多年的名流权臣,总会有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漠然。
这是人的本性。
就像是交换一样,在回答了苏澜的问题后,叶孤城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身上的,是毒,还是蛊?”
苏澜想了想,勉强找了个更相近的说法:“寄生蛊?一定同死,或许同生,或许给了它想要的就摆脱了。”
数据传输开始后,系统就没有任何声音了。
苏澜也想要试探一下系统对他的窥探程度到底有多少,以及这个所谓的数据传输的过程,能不能成为他日后任务推进,系统积分能量充足后,还能存在的完全绕开系统的方法。
没有哪个精致利己主义的上位者,能允许自己的脑海中有系统这样的存在。
叶孤城没有应答,似乎是在沉吟思忖。
苏澜给叶孤城说的话不是假话,因为他要试探系统能否听到这些,但说法听起来有非常模糊,就像是苏澜被什么势力或是人所控制一样,更加坐实了之前陆小凤对苏澜身份的误会。
苏澜觉得这样的误会很好,并且决定如法炮制给叶孤城。
一个被皇帝培养出来,容貌身体被彻底改变的诱饵,亦或者小皇帝势力站在前台的代言人。
苏澜不会自己给自己拆台,所以这简直就是个天衣无缝的假身份。
身体内漫长而绵延的痛苦仍旧在继续,苏澜忽然起了坏心思。
“师父,你会真的教我用剑,”他压低声音,闷闷问叶孤城,“对不对?”
叶孤城:“会。”
不论将来如何,但至少现在,叶孤城只有苏澜一个弟子。
他叶孤城的徒弟,自当学剑。
苏澜却扬起眼尾:“学‘天外飞仙’吗?”
天外飞仙是苏澜在打听叶孤城暂住居所时顺带打听的,关于叶孤城的传闻消息里提到的。
独属于叶孤城的,闻名江湖的武学。
叶孤城沉默片刻。
“你想学天外飞仙?”
“嗯。”
虽然苏澜的想,不是想学,而是想要。
这一次,叶孤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再一次伸手探了苏澜的脉搏。
在确定苏澜看上去狼狈不堪,气血翻涌,但的确死不了后,起身离开了。
临走前,叶孤城稍稍抬手,一道剑气割断了管家之前勾起床帐的帷钩。
帷钩落地,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落下来的床帐将苏澜包裹隔绝在床榻间,满室寂静。
苏澜将脸埋进枕间,再次将濡湿的衣袖塞进口中。
鼻间却嗅闻到寒梅的冷香气。
***
第二天,活蹦乱跳神清气爽的苏澜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的心情很好。
这一场数据传输的痛没有白挨。
不仅知道了陆小凤和楚留香这两个气运之子的剧情,还同样试探出了,在数据传输的过程中,系统是完全失去对宿主的感知权限的。
有利有弊吧。
数据传输过程中,苏澜也完全失去系统的保护,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给他一刀,这个化身绝对是瞬间死透。
就连系统本身都不知道这一点,当苏澜问到的时候,还十分慌乱,提议苏澜以后真的不要再数据传输了,只要后面积分能量足够,宿主想要知道什么都可以问系统的,没必要这么冒险。
苏澜自然是找了个借口把系统敷衍过去了。
在耳边又开始响起系统的叭叭声后,苏澜微微皱眉,有些烦。
但很快,他又想到在陆小凤的有关剧情里知道的人物设定,脸上浮现出笑意。
前朝遗孤,他这位师父可真的是越扒越有。
苏澜忽然想知道,叶孤城对他这个便宜徒弟的忍耐包容,究竟有多少?
思及此,苏澜打合起手中折扇,拦住了路过的侍女:“师父今日可在庄园?”
……
点苍亭中,一袭白衣的剑客端坐在石桌边,指间执棋。
亭顶垂落的白纱被掠过的风掀起一角。
石桌之上,棋子黑白错落。
苏澜抬扇分开白纱,坐在了石桌的另一边。
叶孤城没看他。
苏澜却在看叶孤城。
他看着白衣剑客眉眼间的淡漠疏离,想到对方明明手中有剑,却不得不被世俗亲眷卷入红尘,便觉得有趣。
苏澜拈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白玉棋子,握在手中把玩了许久,然后“啪嗒”一声,放在了棋盘之上。
“师父,非要谋逆的话,您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叶孤城终于抬眼看向手执白棋的苏澜,目光深邃如寒潭。
无形的威势与剑气自叶孤城身周翻涌而出,卷起白纱,发出猎猎声响。
苏澜笑意吟吟地与叶孤城对视,于风中再度隐隐嗅到了那股冷梅香。
“我这张脸,以及自由出入皇宫的身份,怎么看都和皇家沾亲带故,只要小皇帝死了,又有谁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呢?”
“若有师门相助,”苏澜一点一点将叶孤城已经下在棋盘上的白棋捡回棋篓,“这泥潭倒也不是一定进不得。”
“万万人之上的富贵权柄,就算作为剑客的师父无意,作为白云城叶氏的你……难道也毫不心动吗?”
苏澜此话一出,被发出谋逆邀请的叶孤城还没开口,苏澜脑中的系统率先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宿主!!你在干什么!!!!】
【别人撅你皇位还不够,你自己也要撅自己吗!!!!】
南王可以,朕也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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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谋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