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周末,浮世绘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轻柔地敲打着窗棂,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安娜坐在窗边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古籍,目光却投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庭院。
雨中的浮世绘町别有一番韵味。妖气与“畏”在雨水的洗涤下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可辨,不同属性的能量在潮湿的空气中交织流动,形成一幅更加立体的能量图谱。
安娜能清晰地“看”到雨水落在不同妖怪结界上泛起的涟漪,有的柔和,有的凌厉,如同一场无声的交响乐。
就在这时,手机的震动打破了雨日的宁静。屏幕上显示的是夏目贵志的名字。
“莫西莫西,安娜さん?”夏目温和的声线从听筒那端传来,背景音里还夹杂着猫咪老师不满的嘟囔声,似乎在抱怨下雨天还要接电话。
“夏目君。”安娜的回应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若仔细分辨,能听出比对待陌生人时多了一分几不可察的缓和。
对她而言,夏目贵志是少数几个被归类为“友善且可信任”的观测对象。
“突然打扰很抱歉。”夏目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扰,“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听听你的看法?我遇到了一点……嗯……比较棘手的情况。”
“请说。”安娜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通话上。她能听出夏目语气中的犹豫与为难,这与他平日温和但坚定的性格略有不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斟酌措辞。“是关于友人帐的。”夏目终于开口,“最近,有一位妖怪多次来找我,态度很强硬,要求我归还名字。它非常强大,而且……情绪似乎很不稳定。”
安娜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但是,”夏目继续说道,困惑之情透过电波传递过来,“我通过名字能感知到的,不仅仅是它的妖力,还有很深的……悲伤和焦急。"
"它每次出现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攻击性很强,却又不像单纯是为了夺回名字而发泄愤怒。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
猫咪老师的声音在一旁插了进来,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烦:“笨蛋夏目!跟她说那么多干嘛!不就是个闹脾气的顽固老妖怪吗?打回去就是了!”
“老师!”夏目无奈地制止了猫咪老师,转而对着话筒说,“抱歉。我只是觉得,如果可能的话,不想用强制的方式归还名字。那样似乎……不太对。”
安娜明白了夏目的来意。他并非求助如何战胜妖怪,而是困惑于如何理解并妥善解决这件事。他敏锐地感知到了异常,却无法解读其中深意。
“我明白了。”安娜开口道,“它的行为与你通过名字感知到的情绪存在矛盾。”
“是的!”夏目的声音带着找到知音般的 relief,“就是这样。所以我想,安娜さん的观察力那么强,不知道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或者……有没有什么建议?”
安娜沉吟片刻。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夏目君,你认为,一个强大的妖怪,在什么情况下会表现出与自身真实诉求相悖的、极具攻击性的行为?”
电话那头沉默了,似乎在认真思考。
“通常是因为恐惧。”安娜平静地给出一个视角,“或是为了掩饰弱点,或是为了转移真正的危机,又或者……”
她顿了顿,“是因为它无法用常规方式表达真正的需求。”
雨声透过听筒,成为这段对话的背景音。
“无法表达……真正的需求?”夏目重复道,若有所悟。
“愤怒和攻击性,有时是最直白却也最笨拙的求救信号。”安娜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某扇思维的锁。
“尤其当它们来自一个不习惯、或是不被允许示弱的个体时。”
猫咪老师哼了一声,但这次没有反驳,似乎也陷入了思考。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夏目的声音清晰了一些,“谢谢您,安娜さん。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会再试着和它沟通一次,用不同的方式。”
“谨慎行事。”安娜提醒道,“理解动机不代表忽视危险。”
“我会小心的。真的很感谢您。”夏目的语气真诚而温暖,即使隔着电话也能感受到那份感激。
结束通话后,安娜放下手机,目光重新落回窗外的雨幕。夏目贵志这个人,以及他所持有的友人帐,始终是她观测列表中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那种以温柔和理解为纽带连接妖怪的方式,与她所秉持的“观测”与“等价交换”原则截然不同,却同样高效,甚至在某些层面更为深刻。
傍晚时分,雨势渐大,从轻柔的细雨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安娜结束了与夏目的通话,决定去一趟町立图书馆。她需要查阅一些关于古代契约和咒术的地方志文献。
撑着素色的油纸伞,安娜走在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青石板路上。浮世绘町在雨夜中显得更加静谧,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的【万象观测者】能力在雨中变得更加敏锐,每一滴雨珠落地的声响,每一缕风中携带的气息,都清晰可辨。
行至一条僻静的小巷口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巷子深处传来细微的、被雨声几乎掩盖的争执声,夹杂着一种熟悉的妖气波动——是奴良组的成员。
安娜收敛气息,如同融入墙角的阴影,静静观察。只见三个奴良组的小妖正围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穿着破旧和服的小女孩……
不,那并非人类女孩,而是一个灵力微弱、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人形的座敷童子。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娃娃,脸上写满了惊恐。
“说了多少次了,这片区域晚上禁止徘徊!”一个鸦天狗打扮的妖怪语气严厉,但手中的锡杖并未真正举起,“最近不太平,你这样弱小的小妖最容易成为目标。”
“可、可是……”座敷童子声音带着哭腔,“我感觉到家里有不好的东西……我很害怕,想去找豆婆婆……”
“豆婆婆住在町那头,你这么过去太危险了。”另一个看起来像是独眼小僧的妖怪抓了抓光头,语气略显无奈,“跟你说了遇到事情可以来找我们奴良组帮忙啊。”
“我……我不敢……”座敷童子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安娜立刻明白了情况。这个座敷童子感知到了某种威胁,但因性格怯懦,不敢向奴良组求助,想独自去找信任的长辈,却违反了宵禁的规定。
就在这时,第三个妖怪,一个背着药箱、像是草妖的家伙蹲了下来,语气温和了许多:“别怕,小家伙。告诉我们你感觉到了什么?在哪里感觉到的?我们就是来帮忙的。”
座敷童子犹豫了一下,才断断续续地描述起来,似乎是一种“冰冷的、想要吞噬什么的”感觉从她寄居的古旧宅院的地板下传出来。
奴良组的三个成员交换了一下眼神。鸦天狗对独眼小僧说:“你送她去豆婆婆那里暂住一晚。”然后转向草妖,“我们俩去她说的那处宅院看看。”
指令清晰,分工明确。既安抚了受惊的小妖,又及时响应了潜在的威胁,同时还遵守了组织的规矩。
安娜静静地看着奴良组的成员高效而并不粗暴地处理着这场小小的夜间骚乱,没有现身。这并非她需要介入的事情,但却是一次宝贵的观察机会。
她看着那只座敷童子被安全送走,看着另外两名妖怪迅速而谨慎地前往目标地点,整个过程透着一种熟稔的、维护辖区稳定的责任感。
她将伞沿稍稍压低,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内心的评估日志悄无声息地更新了一条:奴良组的基层治理能力与对弱小妖怪的庇护态度,评估上调。
这座百鬼之町的“秩序”,比她最初想象的更为细致和……人性化。
几天后,安娜收到了夏目的后续邮件。
邮件里,夏目详细讲述了后续。他采纳了安娜的建议,没有选择正面对抗,而是在下一次那只妖怪出现时,尝试表达了愿意倾听的意愿,并询问它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
结果出乎意料。那只强大的妖怪在愣怔之后,攻击性骤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几乎要将它压垮的焦虑。
它语无伦次地说明来意:它的幼崽被一种罕见的“荆棘咒”所困,生命力不断流失。
它听闻持有友人帐的夏目贵志与许多强大妖怪有交情,走投无路之下,才想通过强行讨要名字的方式,试图“等价交换”一个救它孩子的机会。
它害怕直接求助会被拒绝,更害怕暴露幼崽的脆弱会引来趁火打劫,只能用愤怒来伪装。
夏目最终没有归还名字,而是请猫咪老师帮忙,又联系了丙和其他几位擅长解咒的妖怪朋友,成功解救了那只小妖怪。
事后,那只妖怪羞愧又感激,成为了友人帐又一个坚定的守护者。
邮件的最后,夏目写道:“……这次多亏了您的提醒,安娜さん。否则我可能永远无法理解它背后的苦衷,最终只会造成又一个遗憾。再次感谢您。”
安娜读完邮件,沉默了片刻。
她拿起笔,在一本厚重的皮革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个案例。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观测记录更新】
对象:夏目贵志及其友人帐体系
事件:非常规名字归还请求处理
分析:再次验证,情感联结与理解在某些情境下的干预效率高于单纯武力或等价交换。愤怒与攻击性可作为深层恐惧与求助信号的伪装表现。
备注:该模式具有参考价值,但需极高共情能力与风险承受力支撑,不具备普遍操作性。需持续观察。
合上笔记本,安娜望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夕阳的光穿透云层,为湿漉漉的町区镀上一层暖金色。妖气的流动恢复了雨前的秩序与平静。
她想到夏目贵志,那个拥有着与她截然不同力量体系的少年。他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却偶尔能在某个岔路口相遇,交换一下彼此眼中的风景。
这感觉,并不坏。安娜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
翻着从图书馆带回的,几卷微潮的地方志副本后,安娜直接进入了洞天。
洞天内依旧是与外界阴雨截然不同的晴朗夜空,径直来到了偏殿的书斋。
这里堆满了她从现世和苏家带来的各类典籍,以及她自己的观测笔记。
她先将地方志放在一旁晾晒,随后铺开宣纸,研墨润笔。
推测镜妖的能量运行路径与可能所在地,另起一页,写下了“荆棘咒”三个字。基于夏目邮件中简略的描述和结果,她开始反向推导这种咒术的可能特性、施放条件以及所需的反制手段。
她翻阅了几部关于古代咒缚的典籍,笔尖不时停顿,留下娟秀而清晰的批注。
“特征:汲取生命力,针对幼崽,罕见。”
“推测:可能源于怨恨或嫉妒,需特定媒介触发。”
“解法:需纯净的净化之力或同等生命力进行置换、引导……”
推演到一定程度,她停了下来。看着纸上罗列的可能性,她意识到这种咒术的阴毒与麻烦程度。
若非夏目身边恰好有丙那样擅长咒术且力量强大的妖怪友人,以及猫咪老师庞大的妖力作为后盾,事情绝不会如此顺利解决。
她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这次事件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她之前的某个观点:
建立并维持一个多样化的“盟友库”或“信息网络”,在应对各种突发且棘手的超自然事件时,往往比单打独斗更有效率。
夏目贵志的友人帐体系,从某种角度看,就是一个极其高效的、以情感羁绊为核心的特殊盟友网络。
而她自己的网络,目前则主要由“等价交换”的契约关系(如时之政府、名取周一、地狱)和基于共同利益的临时合作构成。
两者并无高下之分,只是路径不同。
但今夜观察到的奴良组行事风格,以及夏目处理“荆棘咒”事件的方式,都让她潜意识里觉得,或许……
在某些非核心利益的问题上,稍微拓宽一点“合作”的定义,也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数据收获和长期收益。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并未留下太深的痕迹,却像一颗微小的种子,悄然落入了心湖。
她将关于“荆棘咒”的推演笔记仔细收好,这些都将成为她数据库中有价值的一部分。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到一丝倦意。窗外,洞天的明月高悬,静谧无声。
而外界,浮世绘町的雨,或许还在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