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堂志摩子正倚在廊柱旁,见岛津星从佛堂出来,立即迎上前去。
尚在回味藤堂大师的话语,岛津星愣了一下。
倒置的因果会催生意想不到的念头,难道是在暗示她提前看到未来本丸之事吗?又或是指她干扰了迹部的事情???
脑海中不停地翻涌着繁杂的思绪,身体却直愣愣地跟在志摩子后面。
“是有什么困惑吗?”
盯着对方后背的眼神过于明显,志摩子察觉后轻声询问。岛津星的嘴比脑子更快作出反应:“你是基督教徒?”
藤堂志摩子微微一怔。
岛津星慌忙摆手:“只是随口问问。毕竟您家是寺庙…我真的太失礼了。”虽这么说,她眼中却闪烁着找到同类的期冀,渴望寻求某个答案。究竟是什么让眼前之人作出违背家族信仰的决定?
“没事哦。”志摩子微笑地低下头,解开脖颈上的项链递到她面前:“你看到的是这个吧?这是玫瑰念珠,我是天主教徒。”
“不过…你现在才注意到吗?”
什么?脑海中恍然闪过佐藤圣的长裙,黑色的长款制服裙。在制服裙日渐缩短的潮流中,唯有以传统著称的私立莉莉安女子学园仍保持着裙长过膝的款式。更重要的是,这所贵族女校正是天主教学校。
岛津星想起由乃曾经提过,莉莉安学园的山百合会由三位“蔷薇大人”领导,其中白蔷薇大人与她的妹妹分别被称作”电波系”与“不羁的魔王”。果然…
??“藤堂桑和佐藤桑也是莉莉安的学生吧?”
藤堂志摩子莞尔,“是的,佐藤圣是白蔷薇大人,我是白蔷薇花蕾。看来由乃没有详细提起过我们?”
“之前确实提到过,是我没记住,抱歉。”岛津星双手合十,随即想起什么,“你们似乎下车时就认出我了?”
“由乃说过本家有位姐妹拥有特别的瞳色,一眼就能认出来。”
确实,这双遗传自外国生父的金色眼眸至今未见他人拥有。虽然知道由从不是多嘴之人,但见志摩子她们对自己如此了解,岛津星仍不免有些忐忑。
志摩子依然保持着温柔的微笑:“你的眼睛非常美丽。”
至今仍不愿回想那个早晨。
自母亲因病去世后颇为颓废的父亲忽然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她面前,依稀恢复了昔日艺术家的风采。两双相似的金色瞳孔静静对视。
“小星,想去更温暖热闹的地方生活吗?”
年幼的她尚不能读懂父亲眼底复杂的情绪,只是敏锐地察觉到那久违的活力。她紧张地攥着拳头,渴望这个自母亲离去后支离破碎的家能重新完整,于是努力绽开笑容:“想!和家人在一起,去哪里都开心!”
父亲有些为难的笑了笑,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那我们就一起去吧。”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朝日奈家。
第三天得知父亲即将与朝日奈美和结婚的消息。
第四天开始,父亲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骗子。
那个在母亲去世后迅速与其人结婚,将她独自抛在陌生环境里和所谓的家人间不闻不问的男人,确实是个骗子。
那个承诺会永远保护她,却让她独自承受岛津老爷子嫌恶目光的男人,确实是个骗子。
“果然,能和那种男人结婚的女人,她的女儿也不会有出息。”
从那时起她便暗自发誓,定要成为比母亲更优秀的人。
尽管母亲曾为爱私奔最终英年早逝,而那个艺术家竟在妻子尸骨未寒时入赘豪门。那些嘲讽"岛津家大小姐"的声音,她终将悉数奉还。
明明是这样下定决心…
可如今却连母亲支持的弓道部都莫名其妙退出了…
“很古怪吧?纯正的日本人根本不会有金色瞳孔。”
“不会哦。”
“但怎么想都很奇怪啊?”像是被某种情绪蛊惑,她急切地希望对方承认自己的异常,仿佛这样才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解释,“一家人顶着不同的姓氏真的很莫名其妙…”
语速越来越快:“作为家里唯一的异类,肯定——”
她突然噤声,意识到自己将眼前的人也归入了指责范围。毕竟对方是佛教世家中的天主教徒。
“…对不起。”
志摩子棕色的眼珠盛满了温柔,端着茶杯呵呵一笑,“作为家里特别的那个人,确实会感到孤独呢。但不会永远是一个人哦。有些人说话或许不中听,可能只是不擅长表达温柔而已。”
“而且,我想你或许有些误会——我的母亲也是天主教徒呢。”
岛津星闭眼深吸一口气,“你是因为母亲才信教的吗?”
“最初接触信仰确实受到母亲影响。但信仰若非发自内心,便毫无意义了。”
“毫无意义吗?”她喃喃道。
“我从小便开始信教。若不是真心,就无法做到日复一日的祷告。任何需要坚持的东西同理,或许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产生了眷恋。在彷徨时会下意识握紧念珠,见到圣母像时会情不自禁落泪,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
岛津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长久以来的静心习惯让她立刻调整了气息。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艰涩地开口:“志摩子是想成为修女吗?”
西洋人偶皱了皱眉,显露出抱歉的神色:“信仰天主教,可家里却经营着一家历史非常悠久的寺院,同样面临着必须放弃自己的信仰,继承家业的压力——你是这么想的吧?”
“…”
“志摩子会觉得为难吗?”
??“对能够感同身受的人隐瞒心事,岂不是更大的辜负?想明白这点后,反而轻松许多。”志摩子侧身面对她,“苦恼的时候,向周围看看,说不定事情并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避开对方敏锐的眼神,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让她略过这个话题,对方未言的话语中可能包含她不想知道的真相。对方体贴地转而介绍起这座建筑,将对话引向轻松的方向。
藤堂家经营寺庙已有百年历史,据说历代家主都拥有灵能力,曾为众多达官贵人解决难题,因而备受敬重。传到这一代,不少人认为这片地域风水绝佳,传闻愈发玄妙。志摩子提及多年前曾有人特意在旁修建了墓园。
“虽是墓园,实际安葬者甚少,反倒种植了许多植物。这个时节去能赏樱,不过冬日盛放的梅花才是最美的。”
出门找她的要表示要和藤堂准至商谈工作事宜,问她是否愿意留在寺内等候。刚被大师看穿大半心事,她并不想在探照灯的眼神下活动。志摩子的话让她灵机一动,当即表示想去周边参观,然后和他一起回家。要歉意地送别,两人却都没注意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心虚。
墓园在旁边的山腰上,顺着小路一路向上,隐约可见松林掩映的轮廓。向下则能看见逐渐变小的寺庙被掩藏在繁花之中。
虽然对墓地被修成花园的样子感到震惊,但转念一想,前来祭奠的人见到这片花海,沉重的心情或许真能稍得慰藉。本想避开零散墓碑,奈何它们大多隐没在植物丛中,即便刻意绕行仍遇见不少。她别开蔷薇,忍不住暗自吐槽:若换个季节来,怕是要找不着自家墓地了。
“嗯?抱歉!”
绕过弯拨开枝叶的动作太大,枝条不慎扫到蹲在墓碑前的人,对方看见她后猛地起身,似乎被吓了一跳。
岛津星慌忙后退鞠躬。独自前来祭奠的人总有些难言之隐,生者与逝者或许都不愿被打扰。可对方并未给她回避的机会,直接拦住了去路。
要命!
她强忍住扶额的冲动,低垂的视野里映入熟悉的棕褐色制服鞋。抬头果然对上那双神色复杂的紫灰色眼眸。未等她开口,对方先道:“我处理完了,先走一步。”
“诶?”
“右京君已经离开了。”见她一脸茫然,迹部这才意识到什么:“你不是跟着右京君来的?”
岛津星没有回答。顺着他侧身的方向望向墓碑,上面赫然刻着生父的名字,姓氏竟仍是“岛津”。
她向前迈了半步,又退回。
徘徊之间,目光越过花墙,瞥见后方另一座墓碑。熟悉的纹样让她不必细看便知——那是生母的墓碑,在岛津家历代墓区的边缘,被花木温柔簇拥。
从这个角度能清晰望见所有墓碑,但她明白从下方根本看不见父亲的墓碑每次祭扫时,岛津老爷子催促她快走的原因终于了然。虽然总会准备两份祭品,她却从未真正见过父亲的墓碑,只是在祭拜母亲时顺带缅怀。
没想到父亲的姓氏竟仍是“岛津”,而非“朝日奈”。
“那小子向来随心所欲,自己倒是一了百了,留下的人怎么办?”老爷子不屑地冷哼。
舅舅紧张地瞥了她一眼,“他是病亡的。”
“拒绝岛津家的医疗援助,谁知道是不是存心求死——”
“父亲!请您少说两句!”
自父亲与朝日奈美和结婚后,她便再未见过他。父亲的离世来得太快,快到她来不及反应,就已孑然一身。周遭投来或是怜悯,又或是惊讶的目光。她却麻木得无力分辨,也不愿深究其中深意。没是啊,正如父母曾说过的,“只要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走下去就好。”
此刻两人的墓碑背对背立在边缘,静静望着被蔷薇缠绕的岛津家祖坟。
迹部不知何时已静立在她身侧。
社交理智稍微恢复,岛津星觉得该说些什么打破沉寂:“你怎么会来这里?”
“家母与令尊令堂是故交,往年也曾来过。”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与右京先生在这附近有合约要处理,顺路送我过来。”
空气再度陷入凝滞。
良久,迹部终于告辞,转身沿一条小径往山下走去,正是以往她来时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