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苍朱】逆旅 第24章 第五日（四）

冰宫这里看是真好看，冷也是真的冷。零下20度，寒意如刀锋凛冽逼人。穿得暖暖的两人捧着同样晶莹剔透的杯子，呼吸交谈时有白雾萦绕，施施然如神仙中人。

两只冒着白烟金灿灿亮锃锃还带着双环的大铜锅子没一会就被推了过来。两个膀宽腰圆的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把锅子抬起来墩在桌面上。

朱武讶然，“这锅这么重？……是纯铜的吗？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类型的火锅。”放桌上的时候，锅沿高到快齐平他的视线了。

苍嗯了一声，“这种老式的铜火锅是中空烧炭的，特别适合涮羊肉。以前北方冬天很流行这种锅子，又好吃又暖和。现在不多见了。”

朱武看了看翻滚的汤锅，发现给的筷子比普通款也明显长一截，他拿起来拨了一下锅里的料，“你刚才都要的白锅？我是不怎么吃辣，你现在不吃辣吗？”

苍回答，“这种锅子一般是按人头算。各涮各的。我要两只因为……这样我们可以分开涮肉和蔬菜。”他站起来把一旁琳琅满目的料碟重新分了分，“这边都是原汤锅，只是蘸料有不同。芝麻酱、香油蒜泥、蚝油、醋碟我要了双份，藤椒牛肉酱，剁椒和小米椒的蘸料我各要了一份，你可以试试。葱花香菜芹菜末和蒜瓣也都拿了一点。不够再加就是了。我现在一般吃得清淡，但不是不能吃。”

朱武听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被“滴滴滴”送菜过来的小机器人问候了。

圆滚滚的小机器人刚到桌面的高度，头顶着一个餐篮，“9号桌您好，这边是您点的新鲜蔬菜——上下一共八盘，请取餐。注意不要遗漏我胸口的格子哟！如果您有点豆制品和粉条类，我待会会再送一趟的。请不要着急。祝您用餐愉快！”

朱武低头，“好的，谢谢你。”机器人没有脸，但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显示屏给他一种很“可爱”的感觉。

小机器人非常认真地回答，“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您快取餐吧！”

苍和朱武相视一笑，两人迅速取走了所有的菜品，然后小机器人发出“嘟——”的一声，留下一句“送餐完毕，下次再见”就咕噜咕噜地走了。

“之前给房间送过餐的机器人造型类似，但身高更高一些。现在国内这种普通机器人成本足够低，已经可以普及了。”苍看了看摆得满满的桌面，估计了一下两人的食量，“机器人很快还会送冻豆腐、鲜腐竹和红薯粉来。肉的话，我刚才要了小羊肉卷六盘，肥牛和雪花牛肉各两盘，手打鱼丸一份，鸡肉和猪肉都没点，还有烤鸭卷也没要，你需要的话……”

“没事，我们先开始吃吧，吃完了再加。”朱武拉着他坐下来，“你先涮自己吃的蔬菜就好——肉我涮好了放中间的盘子里。”他活泼地眨了眨眼睛，“……其实你很少和人一起吃饭吧？不用太周到了。你知道，我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苍也笑了，“不至于，人总会有一些社交需要的。我还没那么绝世独立。哦，刚才也没点酒。”

朱武把芝麻酱和蚝油料碟往面前拢了拢就拿筷子开始涮羊肉，“不用。我不喝酒。你现在这样……已经很……我真怕你哪天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去飞升。哦，这边好像说的是‘鸡犬升天’，那是不是意味着你飞升时也可以带上我啊哈哈哈——”

朱武一边愉快地想着，一边高高兴兴地在锅里涮着薄到一涮即透的羊肉卷，这真是他当初见到苍的时候“万万没想到”的发展——

他第一次遇到苍是在夏宫公园里，春节之前的一月初。是个非常晴朗的周六。那一年春节很早，二月初帝都的元宵节热闹非凡，他还挺有印象的。

第二次在通宵教室遇到苍是二月中旬了，严格来说学校还没正式开学，不过需要提前注册的国际学生们几乎都到了。

朱武眉头一掀，他突然想起那是哪天了。

“……那次我遇到你和一步莲华……是在情人节吧……？你们在情人节去上通宵自习？”

正往锅里下青菜的苍没想到朱武的思路居然这么跳跃，缓了缓才回答，“……我们当时在做一个关于引力波的Matlab模拟分析，需要连着跑40个小时程序。虽然在宿舍也能跑，但我们讨论肯定会影响其他人的休息。那时候还没开学，通宵大教室人很少。”

“确实。在图书馆也不方便讨论。”朱武点头，“我当时还没开始上课呢，更不需要上通宵，但我很好奇为什么这边学校会开通宵自习室……哦后来一开学我就懂了。不过当时我只是觉得有趣想过去看看……”然后就，意外遇到了你们。

朱武看着他现在的围巾，“你当时穿的是件深灰色长外套，戴了条深紫色的羊绒围巾。所以，你确实很喜欢紫色吧？深一点的各种紫色。”

苍愣了愣，他确实是更偏向深色如玄色和紫色，但……他深深看了朱武一眼。事实上，苍现在自己都想不起来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了。

“朱武……”

他突然想起两人的第一次，明显更有经验的朱武当时是试图先取悦满足他的……这点实在出乎他意料……以他的理论知识，苍对于两人之间会发生什么是有预料的，但朱武那么自然而然的举动……就和他们之间的飞速进展同样令他感到意外。

不……或许正因为朱武是这样的态度，才会有他们之间这种快得不合常理的进展……快得他都很难对好友给出一个相对“合乎逻辑”的解释……因为根本就不合逻辑！他很明白，亲密关系中，情感层面和身体层面的指向不一定是相同的，这也是很多亲密关系甚至长期伴侣关系不稳定的根本原因。

他只是没想到……

苍转开视线去看火锅中间井孔里烧得红彤彤的炭球，半黑半白的炭球之间不时有小火星迸出。从Sennaya地铁站的那次……不，或许是在那之前，他其实就已经明白了朱武对他的心意……只不过，朱武自己似乎并没有明白。

“嗯，我还记得一步莲华穿了件银灰色羽绒服……和你形成鲜明对比。你们进来就去了教室中间的最后排，我坐在靠左的前排……”朱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门在左边，他当时下意识选的位置是观察哨的位置，靠近门口但避开第一视角，而苍和莲华选的位置……

苍垂下眼睛，把重新斟到八成满的茶杯推到朱武跟前，他难得地多说了一句，“你那天不到午夜就离开了。我估计你是回去睡觉……”

朱武无意识地转着杯子，他从小小的水面上看着此刻的自己，似乎和少年时别无二致，“……我是。至少我以为我是。”

他当时就忍不住想多关注苍一点，但他先选的那个位置实在没办法一直（自然而然地）回头，而且他的感受真的很复杂——

如果第一次惊鸿一瞥他还可以强行找借口说‘只是想认识个新同学’的话，第二次……他已经没法忽视自己瞬间雀跃起来的心情了，心跳加速这种最直观的生理反应更没法否认……

这简直是不可理喻，但他偏偏……毫无办法。

“……我回去之后其实……很久都没法睡着。祖母和我父母的要求都是‘18岁之前不要谈恋爱为难自己和别人’，之后自重就好，所以我是没经验但……”

十七岁的朱武根本没想到，自己似乎好像“一见钟情”的对象……不但是同龄的男生，而且还很明显地……从气质性情到出身背景都和他截然不同！不要说他根本就没有玩恋爱游戏的想法，苍看上去……就不是游戏人间的那种人。

——哦，他当时还自以为是地觉得东大对同性恋情这方面肯定很保守，说不定连表达类似感情都会被当做是挑衅甚至侮辱……之后连着思考了好几天，差点没把自己搞得抑郁了，最后决定装作“没这回事”。

苍笑了起来，此刻他完全明白朱武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是……感情与理性无关。对谁一见钟情，本来就不是件可以选择的事。只不过，我们可以选择对自己感情的态度。嗯，你那边牛肉也好了，快捞出来。”

实际上，他这边涮的蔬菜也好了。生菜菠菜西洋菜这些绿叶蔬菜本来就只需要焯一下而已。他上一次吃火锅，还是两三年前……

“嗯，先吃先吃。”朱武一边继续拿公筷捞肉片一边看着他笑，“其实我有太多话想说了……所以，还是先吃火锅吧。不要辜负美食。何况这餐厅还这么美！”

虽然不好评价究竟这里是像琼楼玉宇还是水晶宫多一些，不过美到这种程度，其实也无所谓了。

埋头大快朵颐的朱武心情有点复杂。他甚至都没有太多心思去评价这种铜锅涮出来的羊肉牛肉有多嫩多好吃。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他这几天和苍在一起，感觉所有的食物都格外美味，茶或者饮料也非常好喝，都特别能体现食材丰富饱满又微妙的天然滋味，简直……像小时候的那种感觉。

回首往事……他终于肯对自己承认……

苍那时的选择是对的……

虽然苍对待感情的方式……他确实觉得过于理智了……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那是对当时他们两人最合适的方式。

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大概率难以理解如此含蓄而深沉的感情，也很难懂得要如何去珍惜，去给出相应的适合回应。

朱武叹息: 人生真的是一个过程啊……知道和明白，往往是两回事，没办法一蹴而就，像游戏一样直接刷满经验条升级。

如果他没有明白，苍别说选择他，甚至根本不会让他发觉自己的感情。这甚至无关于性别和国籍。

严苛吗？好像也……谈不上。这并不是苍给他设下的考验，苍不过是……做自己而已。

他现在反而想笑: 明明苍这种“有没有你都不影响我选择自己道路”的态度简直堪称冷酷，他现在却觉得……心情很平和……甚至有种难言的喜悦……

“我们……以茶代酒，干一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