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夜色中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着投在破败神社的墙壁上。火焰的光芒映照着里梅手中那柄寒冰小刀,它在火光中流转出奇异的冷光,仿佛活物的呼吸。这是一把由纯粹咒力凝结而成的刀具,刀柄雕刻着细密的霜纹,刀身薄如蝉翼,却比任何凡铁都要锋利。
里梅的动作行云流水,我猜他一定干了很多遍这种事。几分钟后,他取出的部位越来越多:先是半透明的软骨,需要用特定的咒力频率震碎成胶质状;接着是心脏最嫩的部分,必须逆着纹理切片,以保留其中流动的生机;然后是骨髓,需以特殊手法完整抽取,不能有任何破损。每处理完一样,他便将食材放入不同的冰器中,那些冰器表面凝结着永不融化的霜花,维持着食材最新鲜的状态。
“看清楚了,这些处理手法关乎咒力留存。”里梅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每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质感,“宿傩大人不食凡俗之物,须以咒力滋养。”
我跪坐在旁,努力记下每个细节。不一会儿,我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被夜风一吹手臂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里梅剖开食物的腹腔时,我注意到他特意避开了某个泛着微弱黑气的区域。那里的组织呈现出不健康的灰黑色,仿佛被什么腐蚀了一般。
“这里是咒力核心,被怨恨侵蚀了。”他指尖凝冰,将那片组织完整剜出,动作轻巧得如同在摘取一朵花,“负面情绪沉淀的部位,会产生苦涩的后味,影响整体口感。”
宿傩大人原本靠在神社的残柱上百无聊赖地数叶子,此刻忽然轻笑出声,四只眼睛在火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留着。偶尔尝尝变质的味道。”
里梅恭敬应下,将那片被怨恨侵蚀的组织单独封存在一个透明的冰匣中。转而开始处理四肢。我看着他精准分离肌肉与骨骼,刀锋游走在组织间的缝隙,不浪费一丝一毫。忽然间,我想起在御厨子所习艺时,年长的厨娘教我们如何为贵族片鲈鱼——要求每一片都薄如蝉翼,透光可见纹理,若是切得厚了半分,便免不了一顿责罚。
此刻的场景何其相似,只是案板上的食材换了,教导我的不再是那个严厉却仁慈的厨娘,而是诅咒之王的忠实追随者。
“你来处理左腿。”里梅将小刀递给我,歪头示意,“注意避开主要血管,保持肌肉完整。要是弄坏了这部分,我饶不了你。”
我打了个寒战,接过刀,触手冰凉刺骨,那寒意几乎要冻结我的指尖。明石更衣的小腿纤细白皙,在火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脚踝处还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想必是某个祈福的信物。我回忆着里梅的手法,顺着肌肉纹理下刀。刀刃划开皮肤的瞬间,我忽然想起曾在宫中远远瞥见她穿着单衣的模样,层层叠叠的衣料如蝶翼般华美,发髻上插着的金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现在,这只蝶被钉在我的刀下。其实她是死于无止尽的卖弄与虚荣吧,我平静地想,如果她不那么鲜艳夺目,或许根本不会被其他人盯上。
不过说起来,那些突然袭击的人也真是有够无聊的。我手下动作不停,思维却开始发散。他们以为明石更衣对宿傩大人很有用吗?视现在的情况而言,很有可能是宿傩大人路过皇宫,突然想吃点什么,便顺手挑中了看上去最美味的明石更衣……啊,真是天道好轮回。现在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了,我自在地想道,几乎要乐出声来。
“专注。”里梅冷声提醒,“我发现你有点得意忘形了。”
啊,被发现了。我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刀锋平稳推进,完整剥离下整块腿肉。粉白色的肌肉在火光下微微颤动,肌纤维仿佛还残留着生命的气息。
“尚可。”里梅检查后点头,他的评价简短而客观,“记住这种手感。比鱼类更坚韧,比兽类更细腻,需要恰到好处的力道才能完美分离。”
宿傩大人不知何时已坐起身,四只眼睛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们。他随手拈起一片我刚切下的肉,对着火光端详。那薄片在火焰映照下几乎透明,肌理分明如一件艺术品。
“知道为什么选她吗?”他突然问我,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
我跪伏下去,额头几乎触地:“因为她是……上等的食材?”
他大笑起来,笑声震得篝火摇曳不定:“她将自己保养得那样好,就像一个团子将外皮裹上足够多的糯米粉!”
宿傩大人的回答与我的猜想不谋而合,于是我痛快地发出了附和性质的笑声,笑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里梅大人没有理会我们这边的动静,自顾自地开始烹饪。他不用凡火,而是以咒力凝成幽蓝色的火焰。那火焰安静地燃烧,没有任何温度,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变形。
同时,我不能否认里梅大人的艺术造诣,他的审美水平绝对堪称一流,连摆盘都如此别致。不同的部位采用了不同的烹饪方式:心脏薄片应该是要直接生吃的,他将它们在冰盘上铺成绽放的花瓣状,配以不知名的紫色香草;腿肉在蓝焰上轻炙,表面迅速形成金黄的脆壳,内部却依然保持鲜嫩;骨髓混入清酒与野蜜,盛在竹筒中慢煨,发出细微的咕嘟声。
诱人的香气开始弥漫,不同于我在御厨子所闻过的任何料理。这味道勾起的不是寻常的食欲,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渴望。我意识到我的灵魂深处有什么被唤醒了。
“完成了。”里梅将最后一道菜——用头骨盛放的脑髓凝冻——放在宿傩大人面前。那头骨被处理得洁白如玉,内里盛着乳白色的凝冻,表面点缀着几点金色的蜜露。
宿傩大人盘腿而坐,四只手分别执起不同的餐具。他进食的姿态优雅却原始,像是举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当他咽下第一片肉时,周身隐约有暗红色的咒力流转。
我跪在远处,低头不敢再看。胃里却莫名感到饥饿——不是为食物,而是为那种接近力量的错觉。
“也别干看着了。”宿傩大人朝我勾了勾手指,他的指甲长而锐利,在火光下泛着幽光。
我膝行上前,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撕下一小块炙烤得恰到好处的腿肉,递到我面前:“尝尝你的手艺。”
那肉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肌理分明,烤出的油脂还在微微冒泡。我盯着它看了片刻,然后恭敬地双手接过,放入口中。
口感比想象中更柔嫩,汁水充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那是明石更衣生前最爱的熏香味道。有种难以言喻的能量在舌尖跳跃,像是触电般的微麻,那感觉顺着喉咙滑下,在体内扩散开来。
“感觉如何?”宿傩大人俯身问道,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中旋转的暗纹。
“很特别。”我诚实地回答道,舌尖还在回味那种奇妙的触感,“它在流动。”
他满意地靠回去,四只眼睛微微眯起:“记住这个味道。”
里梅安静地收拾着厨具,将剩余的“食材”重新封入冰棺。我注意到他留下了一小部分,分类存放进不同的容器。
“这些是储备。”他察觉到我的目光,难得地解释,“宿傩大人不需要每日进食,但须随时备好合适的料理。”
夜深了,尽管宿傩大人看上去不像是需要睡眠的样子,可他还是开始闭目养神。里梅大人在神社外围布下结界,而我负责清理烹饪的痕迹,将血污与碎骨仔细掩埋。土壤贪婪地吸收着那些暗色的液体,仿佛也在品尝这场盛宴的余韵。我蹲下身,用泥土掩盖最后一处暗红的痕迹。突然,指尖触碰到一块坚硬、冰凉的小物件,与湿润的泥土格格不入。我下意识地将其从泥泞中抠了出来。
那是一枚繁复华美的金饰,曾经缀在明石更衣如云的黑发间。此刻,它沾着泥点,躺在我同样肮脏的掌心。它似乎残存着一丝虚无缥缈的、属于活人的体温。
一瞬间,我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繁花似锦的宫廷庭院,隔着熙攘的人群,看到了那个被侍女簇拥着的身影。她像一只轻盈地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而这枚金饰就簪在她的鬓边,随着她优雅的转头与低笑,在春日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我甚至能回忆起她身上特有的薰香,混合着宫中名贵梅枝的淡雅气息。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会笑、会愁、有着喜怒哀乐的人。
一种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不是针对刚刚那场盛宴本身,而是针对我自己,针对我那片刻的适应。道德感如同迟来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理智的荒原。我意识到,我刚刚参与的,不仅仅是一场烹饪,更是一场对生命本身的亵渎和谋杀。
掌心的金饰变得滚烫起来,烫得我几乎拿不住它。所以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赎罪般的冲动,将它猛地扔进了即将熄灭的火堆里。
“不留个纪念?”宿傩大人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
我摇摇头,沉默不语。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那晚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御厨子所的湖边。湖水倒映着明月,我伸手去捞,却捞起一把黑发。发丝在水中散开,变成无数游动的小鱼,鳞片闪着金光。那些鱼儿围绕着我游动,忽然间全部转过头来,用明石更衣的眼睛注视着我。“滚开,”我听见自己说道,“我的生命已经交给宿傩大人了,容不得你们在这里骚扰我。”话音刚落,小鱼们就忽地一下消失在水中,空留我在岸边嘟囔着些什么。
醒来时天已微亮,里梅正在做启程的准备。宿傩大人站在破败的神社门口,眺望着远方的群山。晨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尊古老的神像。
“今日去丹波。”经过昨天的合作,他似乎逐渐开始接纳我。
我默默点头,将昨晚用的那柄寒冰小刀仔细擦拭干净,恭敬地还给里梅。
他接过刀,冰瞬间化成水消失在了空气中,“你的手很稳。”
这是我来这里后,第一次听到类似夸奖的话。心中泛起一丝微小的涟漪,但很快平息。我知道,这句夸赞是用什么换来的。
我们离开神社,步入晨雾弥漫的山林。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破败的建筑,它静静立在悬崖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在我体内,在那缕残留的滋味里,在逐渐适应的黑暗中。
宿傩大人走在最前,宽大的衣袖在晨风中翻飞。我加快脚步,努力跟上他的背影。
林间的雾气越来越浓,几乎要将我们的身影完全吞没。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神社已经隐没在晨雾与树影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里梅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宿傩大人的背影在雾中若隐若现。我深吸一口气,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绝望的念头已不复再来,眼前的道路虽窄,但却越来越分明,越来越可通行。尽管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再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