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所有的故事都在期待一个“后来”。
金泰亨和田柾国的后来其实非常简单。电视剧喜欢拍青涩的、稍微靠近一些就会红耳朵的早恋,但是不会给早恋好结局。金泰亨那天被喊进办公室,看到妈妈也在,莫名有些紧张。在她把那个浅灰色的笔记本甩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脸色变得刷白。
他也不管这是在老师办公室,冲上去就要抢那个本子,在争执中这个本子被撕烂,破损的纸张往下掉,是只零破碎的田柾国的脸,还有一些黑色笔写下的话。
他两眼通红,还在办公室的老师们也站起来劝,老李看着他的眼神复杂,但是他读明白了失望。妈妈哭着叫他的名字:“你怎么敢啊?!金泰亨!早恋!男的!柾国是男生啊,你们还住在一起,你们都做了什么啊!你自己不恶心吗?!”
金泰亨的世界安静下来,他没在管破碎的本子,甚至在地上的一张纸上踩了一脚。他看着面孔扭曲的妈妈冷静地说:“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不觉得恶心。”
田柾国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是面无表情的,冷漠得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对着气喘吁吁的田柾国说:“我们被发现了。”
田柾国的喉结滚动一轮,他匆忙说道:“我知道,泰亨哥……”
“现在开始我不喜欢你了,我们没有关系了。”
金泰亨当天急性肠胃炎发作直接住院。田柾国爸爸妈妈也赶了过来,坐在金泰亨病房外面,问田柾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一个是没睁眼,一个是睁开了眼,但眼前一片发黑。哪里都是吵着的,哪里都有目光看过来,无数张人脸在自己面前晃荡,嘴唇开开合合,张开时的黑洞像是要把自己吞掉。质疑、询问、愤怒、不解,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
再后来,金泰亨出国了,一声招呼都没打。
导演说就拍到这里,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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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后,英国伦敦。
阳光从落地窗透进来,画架上的白布已经被掀起来,穿着驼色大衣的男人在交错摆着的画架前慢慢地走,目光有些漫不经心,落在画上时又是不可否认的真切。
“是已经定好了回国吗?”
金泰亨移过目光,抬手理了一下已经有些长的刘海,又晃了晃头,把贝雷帽戴在头上。他看向来人,是这次画展的合作朋友。他笑笑说:“是的,想去西藏采风,画展延期没有关系,我想增加一个单元。”
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想去看看。如果一定要说的话,田柾国之前跟他聊过,高考之后的旅行要去哪里,他当时想都没想就说了西藏。这是世界上不多的一片净土,他想去那里,求得渡人渡己。
不过最终肯定是没能实现。他和田柾国的约定,从来都是无疾而终。
金泰亨有想过他离开后田柾国会怎么样。他想应该是跟自己差不了多少,总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心痛成这个样子,生活像是缺了一半。那也太不公平。但是他又想他好好过,想他应该是很顺利地通过了高考,去了清华。他一定在学他最爱的数学,平稳地走上为之奋斗的道路。
他一定,平安顺遂。
其实那年高考完之后金泰亨又偷偷回了趟国,他跑到北京,没有校园卡进不了清华校园,便只在外面晃了晃,拿出手机想随意地两张照,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拍。他没能偶遇田柾国,果然缘分什么的还是扯淡。
金泰亨到西藏之后适应还算良好,没有多严重的高原反应。这里果真是净土。他见到大片的云,羊群,牛群,草地,倒映着整个天空的湖,圣地布达拉宫,有居民给他献哈达。他弯着腰请人把哈达挂上他的脖子抬头看见一个男人走过来。
那人脸上染了灰,尤其是鼻尖,黑了一团。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清浅的,刘海随着走路的动作一动一动,可以看见宽阔的额头。穿得很朴素,甚至有些土气,但是与背后的西藏毫无违和,他手上还拿着一个安全帽,同样是脏兮兮的。
他融入这里了,但他又什么都没变。金泰亨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
他有这么想田柾国吗?怎么可能会在这里看到他?可是长得真的很像啊……在他想再伸手揉眼睛仔细看看的时候,那人看着自己,突然开了口:
“金……泰亨哥。”
金泰亨完全怔住。
人已经走到了跟前。金泰亨下意识还想伸手替他擦去鼻子上的灰,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呆呆愣愣地看着他。田柾国笑了笑,笑容跟17岁那年一模一样。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他说。
————
“援藏队伍?”金泰亨和寄宿家庭的小朋友聊起这件事,从对方口中得知田柾国身份时只剩惊讶。
“对,柾国哥哥是工程师。”达娃想想说。
所以他大学并没有搞数学方面的科研?金泰亨还是觉得震惊。“那……具体是什么工程
呢?达娃知道吗?”
“好像是……水……叫什么,哦,水利工程。”达娃说。
这样。金泰亨沉默了一会儿,达娃收拾好了衣服要走出房间,又被金泰亨喊住:“那,你们柾国哥哥,他……有男……结婚了吗?”
“唔……大人们之前问过,柾国哥哥说没有呢,”达娃把食指放到嘴巴上,眼珠转了转,“他说确实是有心仪的人,但是人家现在在国外过得很好,他也不必去打扰了。”
金泰亨眨了眨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抓了抓身上衣服的布料,出现几道不明显的褶皱。
之后金泰亨又遇到过几次田柾国,但也只有几次。田柾国总是很忙,要下工地,实时监督,他住的地方也离自己寄住的地方远,所以偶遇就更难。金泰亨早就删了田柾国的电话号码,当初发现要彻底忘记这串数字并不容易,毕竟那个时候看了太多遍。不过现在田柾国肯定也不用诺基亚了,他自己也已经换了手机号码。
金泰亨觉得这次采风其实更像度假,他每天都过得很惬意,经常是捧着摄像机沿着小屋外面那条路一直走,也搭过顺风车,什么时候举起摄像机按下快门键都可以拍到画。这里的人们也很友好和善,他能记住每一张皮肤有些皲裂的脸上的笑容,他的舌头逐渐被酥油茶和糌粑的味道包裹,他感觉自己在被治愈,从这片常有冰雪覆盖的土地上……佛……佛度众生,佛能渡我吗?
他来的时候已经不早,田柾国负责的这项工程离竣工不远了,金泰亨也神使鬼差将自己留在西藏的时间延长了一些。有没有可能,他能和田柾国一起离开呢?
产生这个想法之后金泰亨又自嘲地笑笑,他到底还在固执地想要抓住挽留些什么呢,明明应该要放下,放下才是解毒的良药。
离别前,举行了一场很盛大的篝火晚会。金泰亨坐在人群里,装作不经意地去看那一边的田柾国。他的面容映在闪烁的火光中,眼眸依然明亮。尽管隔了些距离,他好像还是能看清那颗唇下的小痣。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不论过去多少年,有些少年永远都是少年模样,存在心底的也是,出现在面前的也是。
金泰亨于是用手撑着腮,更加细致地用目光去描摹他的少年的脸……嗯,曾经是他的少年的脸。应该是黑了一些,下颌线更加明显锋利,气质还是成熟老练了很多……有人过来邀他举杯,金泰亨回过神来,递过酒杯和他们碰了,然后仰头咽了一口。再看向田柾国时,田柾国的目光也看了过来,他们在热闹的人群中目光相接,眼底都是对方的眸子,对方的样子。旁人在闹,他们也闹,但是两人的世界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候一起安静下来。所谓的,类似于默契之类的东西。
金泰亨那时才知道,原来青稞酒也会醉人。
不知道是谁先来找的谁,总之最后他们进了一个房间。田柾国吻他,像九年前一样,亲他的额头,他鼻尖的小痣,他的脖颈,还有嘴唇。他身上依然是自己熟悉的气味,闻着就会很安心的味道。他们已经分开了九年,却在重新拥抱的那一刻熟悉得像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恋人。
旁人会说“相见恨晚”,他们要说“年月愁人”。
真奇怪,明明应该哪里都变了啊。
“你为什么来西藏?”他们的唇分开,金泰亨搂着田柾国的脖子问他,呼出来的热气又拍在他的唇上。
最后是不是去了清华?去了的话为什么没读数学的专业?你不是想做科研吗?为什么又来当援藏工程师?
“只是发现了人生的另一个理想,”田柾国没有多说,但他知道金泰亨能懂,他又凑近亲了一下金泰亨的嘴角,“你来是采风?”
“嗯。”金泰亨看他的眼睛,在他开口问下一个问题前吻上去,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那天晚上还没开始做,金泰亨突然开始流鼻血,流很多,根本就止不住。田柾国肉眼可见地慌乱,给金泰亨套好衣服就抱着他出去找医生,到了之后金泰亨脱了大衣罩在田柾国身上,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后背还汗湿了:“你冷不冷。”
所幸检查之后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还调侃地说起田柾国刚来的时候也隔三岔五出鼻血。他那时高原反应挺严重的,但是年轻人身体素质好,适应得也很快。
“小田就要回去了?”医生给金泰亨按压止血,示意他自己伸手按住。
“嗯,”田柾国点点头,“黄医生还留在这里吗?”
“嗯,估计就长住了,”黄医生见两人沉默下来,笑了笑,“小田,这位是?以前没见过呢。”
田柾国听到这个问题两颊就有点涨红,他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金泰亨,金泰亨也看着他。
“男朋友。”金泰亨的目光从田柾国身上转到黄医生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回去之后两人重新加了联系方式,金泰亨因为画展的原因还是需要待在伦敦,而田柾国回了北京。
“早知道那时候就不那么轻易确认我们的关系了。”金泰亨和田柾国隔着时差打视频电话,金泰亨这边还是上午,田柾国那边已经夕阳西沉。
“后悔了?”田柾国调整了下角度,让视频里的光线更亮一些,他看着那边的金泰亨笑。
“也不是……就是,我们之间毕竟已经隔了九年,”金泰亨靠着身后的沙发,“是不是应该要给彼此一点时间适应一下。嗯……我变了很多,我不确定你还会不会喜欢现在的我。”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的,”田柾国没有迟疑就说出来,然后眨了眨眼睛,“哦,这样说会不会显得我很轻率?那等我思考一下,等三十秒。”
金泰亨看他真的去看时间数三十秒,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说真的,哥,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的,”田柾国重新看向他,“如果哥不能确定的话……等你回来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谁说我会回来的?”金泰亨最后一个音调微微上扬。
“你不会回来吗?”田柾国反问他。
金泰亨沉默了一会,然后回答:“柾国,我今年28岁了。”
“我知道。”
“我希望之后就是安定的生活,不想再被这些纷纷扰扰弄得心烦了,我也折腾不起了。”
“嗯。”
金泰亨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正视田柾国的眼睛:“我有考虑回国发展,我觉得我应该要回去了。”
田柾国还是笑着的,自始自终他都是这样,鼓励金泰亨说下去。
“我回去之后没车没房,就赖着你了。”
“可以,欢迎。”
“那叔叔阿姨那边……”
“我们再努力?”
“田柾国。”金泰亨喊他。
“嗯?”
金泰亨看他的眼睛,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看那双小鹿一样的、圆溜的眼睛,那双只要对视,自己就会心软的眼睛。然后他说:“这次在一起,我们就不要分开了。”
这不算任性了吧,自己也算是勇敢了一次。金泰亨想起很久之前,还是高一的时候,他们上口语课。那次课的主题是“童话”,他们小组讨论《皇帝的新衣》,然后他说自己不喜欢这个故事。
“我讨厌一切欺骗、虚伪、隐瞒和自以为是。”
他也算终于跟自己过去的青春做了一个了结,他是大人,可能会是无聊的大人,让小孩子不喜欢的大人,可能也没有勇气再指出“他没有穿衣服”,但是他可以坦然面对这个事实。他的勇敢总是和田柾国联系在一起,而他的不勇敢也总能被他原谅。
他也听到他的少年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