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病根与棋子
玄清很快就回来了。
他带来了一套紫砂茶具和一罐密封的茶叶。陵越认得,那是产自青云山后山云雾崖顶的“云尖雪”,产量极稀,过去只供宗主与少数几位长老品饮。玄清能拿出这个,足见其在宗门内的地位,也足见他对这次重逢的郑重。
他们没有在屋里,而是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玄清熟练地生起红泥小炉,煮水,烫杯,洗茶。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小小的仪式。在这套仪式般的流程中,他那颗因激动而纷乱的心,似乎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水沸了。第一泡茶的滚烫茶水被他用来浇灌那棵老梅树的树根。
“大师兄,”玄清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宗门……病了。”
陵越和守一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师尊他……并非在闭死关。”玄清的声音压得很低,“师尊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剑了。”
他继续道:“自三百年前那一战后,师尊虽修为大增,成了当世仅有的几位顶尖人物之一,但他的‘道’也出了问题。他的剑意,变得越来越霸道,越来越不受控制。尤其是在您‘陨落’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变得易怒、多疑。二十年前,他彻底将自己封锁在了后山的‘问心崖’,再未出来过。我们只知道,他的生命气息,正随着他的剑意一同,时而狂暴,时而衰微,如风中残烛。”
陵越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道伤。那是他当年以生命为代价,打入师尊体内的、属于自己的、最纯粹的“剑道”所造成的反噬。那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关于“平衡”的伤口。
“师尊一倒,人心便散了。”玄清的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以常万里为首的一派长老,他们认为宗门如今的困境,是因为我们不够‘强’。他们主张吞并周边的小宗门,夺取灵脉,用更霸道的方式来修行,以求尽快再出一位像师尊那样、甚至超越师尊的强者。演武场上那些狠厉的剑招,炼丹房里那些催功的丹药,皆是他们的手笔。”
“而另一派,以执法堂的孙长老为首,则认为应当固守山门,休养生息,重拾祖师传下的中正平和的剑道。两派为了宗门的‘道统’之争,在议事大殿上已争吵了二十年,如今师尊状况愈下,他们便将目光,都投向了那个空悬的宗主之位。”
玄清为陵越和守一斟满茶,茶汤色泽清亮,香气幽远。
“我……我属于哪一派都不是。我只觉得,他们都错了。”玄清看着陵越,眼中满是希冀,“他们都忘了,青云剑宗的剑,不是为了霸道,也不是为了固守。大师兄,你当年教我的第一课,是‘剑为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陵越端起茶杯,杯身尚温。他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像在看宗门这三百年来的起落。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心中升起的,是一种更为沉重和清晰的情绪——责任。
他明白了。宗门的病,源于师尊的伤。而师尊的伤,源于当年那一战。那一战,又源于他们师徒二人,对“剑道”极致力量的、同样偏执的追求。常万里等人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重复他当年的老路,甚至走得更远,更歪。
这所有的一切,其“病根”,竟在于他自己。
他饮下那口茶,茶味甘冽,而后微苦。
“一棵树若是病了,”一直沉默的守一,此刻忽然开口了。他放下茶杯,看着院中的老梅树,“修剪枝叶,并不能让它痊愈。须得去看它的根。”
玄清浑身一震,眼中露出茅塞顿开的光芒。他看向陵越,激动地想要说些什么。
陵越却对他摇了摇头。
“玄清,”陵越说,“今日,多谢你的茶。天色不早,你先回去吧。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们今日的谈话。”
玄清虽然不解,但出于对大师兄长久以来的信任,他还是恭敬地行了一礼,收拾好茶具,转身离去。
庭院再次恢复了寂静。
“你要去见他。”守一说,这不是一个问句。
“我必须去见他。”陵越回答。他站起身,走到那棵老梅树下,用手触摸着那历经三百载风霜的、如同老人皮肤般干裂的树皮。
他想,这棵树很像如今的师尊。看似强大,内里却早已被掏空,只靠着最后一丝执念,顽固地、痛苦地支撑着。
常万里和孙长老的争斗,不过是这棵病树上,两根为了争夺最后一点养分而互相挤压的枝干罢了。他们都是“病征”,而非“病根”。
要治好这棵树,唯一的办法,就是去面对那早已腐朽的根须。
“守一,”陵越没有回头,“我要去一趟‘问心崖’。那里的剑意,或许会不分敌我。”
“无妨。”守一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一如既往地平淡,“昆仑墟的风,比任何剑意,都更冷一些。”
陵越笑了。他转过身,看着守一。
“走吧。”他说,“去见见我这位……唯一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