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惯常的节奏。
闷热被那场大雨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山林间湿润的凉意。
喜来眠的生意不温不火,却也足够维持他们几人的日常用度,甚至略有盈余。
胖子虽然偶尔还会望着东边竹林方向咂咂嘴,念叨几句“海黄”、“小目标”,但被吴邪瞪过几次后,也就渐渐淡了心思,专心研究新菜式。
那块被张起灵削下来的海黄木片,第二天就被他从胖子那儿要了去。胖子当时还挺不情愿,嘟囔着“留个念想也好啊”,但张起灵只是静静看着他,胖子就怂了,乖乖上交,还忍不住问了句:“小哥,你要这玩意儿干啥?盘它?”
张起灵没回答,拿着木片就回了屋。
吴邪倒是留意到了这个小细节,他感觉张起灵和张玉言之间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关于那栋破屋,关于那块木片,甚至关于那天下午他们俩在房间里搬梯子检查天花板的举动。
他问过胖子,胖子大大咧咧地说:“能有啥?小两口的情趣呗,说不定小哥想给言妹子雕个小挂件?”
但吴邪觉得没那么简单。他了解张起灵,他对身外之物极少上心,更不会突然对一块木料产生盘玩的兴趣。
而且那之后,张玉言似乎也不太对劲,虽然依旧会斗嘴开玩笑,但偶尔会走神。
这种细微的异常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吴邪心里。不过他也没多问,经历了那么多,他学会了尊重同伴的边界,如果他们不想说,逼问也无益。
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打不过。
另一边,购买对面那栋老房子的进展异常顺利。房主是个在城里定居多年的老人,儿孙都对这深山老屋没兴趣,听说有人愿意买,价格也合适,很痛快就办了手续。钱是张玉言出的,她有些积蓄。
房子买下后,紧接着就是清理和初步修缮。请的是附近村里的老师傅和工人,主要工作是拆除那些已经完全糟朽无法再利用的木构件和瓦片,保留还能用的柱础、石基和部分梁架。
八月三十一日,老黄历翻出来的开工吉日。上午工人已经开始动手。
拆老房子是细致活,得先把还能用的木料编号拆下,方便日后重建。院子里堆了些拆下来的旧木料,散发出年深日久的木头和尘土气味。
吴邪在喜来眠前台算了会儿账,眼看日头近午,中午一般没什么客人。胖子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做几人的中饭,没他什么事,便溜达出来,准备去叫张玉言回来吃饭。他穿过前厅,走到门口,望向对面那栋正在动工的老房子。
然后,他看见了张玉言。
她独自一人站在已经清理出一片空地的房基中央,四周是散落的砖石和编号堆放的旧木料。阳光透过新疏朗了的空间照下来,映在她身上。她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某一点。
但就在那一瞬间,吴邪捕捉到了她脸上的表情——那不是他熟悉的、总是带着点笑意的神情,而是一种极度阴沉的戾气。
那表情一闪即逝,快得让吴邪几乎以为是阳光晃眼产生的错觉。
因为下一秒,张玉言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猛地抬起头,脸上的阴霾瞬间消散无踪,嘴角弯起,露出了一个笑容,还抬手朝他挥了挥。
吴邪心里“咯噔”一下。
他对自己看人的眼光颇有自信,尤其是对身边这几个过命的交情。他确信自己刚才没有看错。那种阴沉的表情,绝不应该出现在开朗活泼的张玉言脸上。
他忽然想起爷爷以前说过,那种平日里总是笑呵呵、仿佛没什么烦心事的人,一旦沉下脸来,才是最吓人的,因为他们的城府和情绪都藏得太深。
吴邪不由自主地反思了一下,张玉言似乎就是这样。她看起来直率甚至有些跳脱,但仔细回想,她的过去、她的很多想法,他们其实知之甚少。或许当初他们在新月见到的“张家族长”才是真正的张玉言?
各种念头在吴邪脑中飞快闪过,但他脸上也迅速挂起了若无其事的笑容,走了过去:“站这儿发什么呆呢?胖子饭快做好了,喊你回去吃饭。进度怎么样?”
张玉言看着吴邪走过来,脸上维持着笑意,心里却暗骂了一声。
刚才工头告诉她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张老板,不知道谁大梁上写了字,刚拆的时候还没有,我可以保证,不是我们的人写的。但奇怪的是墨沁进木头里了。看着有点怪怪的,跟您说一声,您看怎么处理?”
她过去看了看,正是之前见过的那几个墨字,不过痕迹非常新,确实像是刚写的。
那一刻,张玉言只觉得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几乎压不住脸上的表情。
阴魂不散。
张起灵处理了那块木片上的残留痕迹后,天花板里的窥视感和异响确实消失了,她以为那墨字的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它竟然又出现在了自己刚买的宅子里,她都没住进去。
这根本不是巧合。这是盯上她了?还是盯上了所有经手那“欧阳府”相关木料的人?它到底想干什么?
巨大的烦躁和一种被无形之物缠上的恶心感让她瞬间失控,幸好她反应快,立刻掩饰了过去。
“还行吧,比预想的麻烦点,但还能接受。”张玉言回道,同时心里飞快地做出了决定。她转向旁边正在休息喝茶的老李,神色自然地说道:“李师傅,麻烦您几位,现在就把它拆解了,拉到后院空地,烧了吧。彻底点。”
老李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雇主会突然要求烧掉这根看起来还能用的大梁:“啊?烧了?那——”
“没事,按我说的做吧。”张玉言打断他,不容反驳道。
老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梁,虽然觉得可惜,但雇主发话了,拿钱做事,他也只好点头:“成,您是东家,您说了算。等下一开工,我们就弄。”
“辛苦大家了。”张玉言说完,这才转向一直默默看着她的吴邪:“走吧,吃饭去,饿死了。胖子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
她率先迈开步子,朝着自家小院走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阴沉只是吴邪的错觉。
但吴邪看着她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根静静躺在地上的杉木大梁,工人们已经开始准备工具,似乎真的打算下午就把它烧了。
他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深了。张玉言为什么要如此急切地、甚至有些反常地立刻烧掉它?
她和张起灵,到底在隐瞒什么?风雨欲来的感觉,再次悄然笼罩上吴邪的心头。
张玉言越是表现得轻描淡写,那根被判了“火刑”的大梁就越是显得可疑。他脚步顿住,没有立刻跟着张玉言往回走,而是转向那根躺在地上的杉木大梁。
“等等,”吴邪出声,朝大梁走去,“什么字让我看看。”
他好奇心起,同时也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张玉言的反应太不寻常,他得亲眼看看那大梁到底是什么名堂。
就在吴邪正要接近时,手臂忽然被人从后面挽住,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把他往后拉。
“哎,吴邪哥哥——!”张玉言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撒娇腔调,这称呼她平时只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用,“有什么好看的?胖子肯定把饭都摆上桌了,去晚了又得念叨咱们磨蹭。”
她一边说,一边几乎是用拖的,把吴邪往院门的方向拽。力道之大,让吴邪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吴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蛮力搞得有点懵,尤其是那声“吴邪哥哥”,喊得他头皮都有点发麻。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却发现张玉言手跟铁钳似的,看似亲昵地挽着,实则把他扣得死死的。
“不是……我就看一眼……”吴邪还想挣扎一下,扭头试图去看那梁。
“看什么看呀,不准看。”张玉言根本不给他机会,半推半拉地把他弄出了工地范围,“走走走,吃饭了。李师傅,记得下午处理掉啊!”
最后一句是扬高声调对工头老李喊的。老李连忙应了一声。
吴邪几乎是被张玉言“挟持”着穿过了两家之间的石板路。
两人拉拉扯扯地刚跨过院门,一抬头,就看见院子一角,张起灵正站在井台边冲凉。显然是刚巡山回来,一身的热气和尘土。他脱了上衣,赤着上身,冰冷的井水顺着肌肉线条滑落。
他听到动静,侧过头来看向院门方向,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安静地看着两人。
胖子正好端着一大盆汤从厨房出来,看见这夹道欢迎的阵仗,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嚷嚷起来:“嘛呢嘛呢?叫你喊个人吃饭,咋还搂搂抱抱地回来了?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欺负我们小哥不在是吧?哎哟喂小哥你回来得正好,快管管!这俩都要贴一块儿了!”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关掉了水龙头,拿起旁边挂着的干毛巾,目光淡淡扫过两人,然后转回头擦着头发和身上的水珠。
张玉言立刻松开了吴邪,眼神飘忽了一下,才对着胖子啐道:“少胡说八道!我是担心吴邪乱跑!”
她嘴上怼着胖子,眼角余光却飞快地瞥了张起灵一眼。只见他已经擦干了上身,随手将毛巾搭回肩上,面无表情地向屋里走去。
她心说不是吧不是吧?这也要吃醋?张玉言假装无事发生,径自走向水井边洗手,“吃饭了,饿死了。”
坐下没多久,张起灵也换了身衣服过来坐在了张玉言和吴邪中间。
吴邪觉得周围的空气好像瞬间降了几度。胖子还在那挤眉弄眼。
张玉言瞟了几眼张起灵,见他完全不理会自己的眼神,便也不管了,又走神想起了别的事,不由有些心不在焉。
午饭很丰盛,胖子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他的新菜,试图活跃气氛。张玉言也拿起筷子,吃得好像毫无心事,甚至接了胖子几句话茬,但明显没有之前那么活跃了。
吴邪这顿饭吃得有些食不知味,不过和张起灵没关系,他知道俩人经常这样,习惯了,根本不care,反正火不会烧到他身上。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张玉言那一刻阴沉的表情以及她阻止自己时那过于急迫和刻意的举动。
张玉言在掩饰。她在阻止他看那梁上的字。那字有问题,而且很可能和之前那根海黄梁,以及他们俩隐瞒的事情有关。
他心想张玉言也知道他不是傻子,已经是摆明告诉他有鬼,但是不准他知道。那他要不要追根究底呢?吴邪陷入了沉思。
午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
放下碗筷,张玉言还在琢磨墨字的事,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起身准备收拾桌子的张起灵,轻咳了一声,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起灵,”她压低了声音,“过来一下,有点事。”
张起灵动作顿住,侧头看她,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但还是跟着她往天井里走去,远离了正在收拾碗筷的吴邪和胖子。
见状,胖子用手肘捅了捅吴邪,挤眉弄眼,道:“瞧见没?要开小会了。”
“多半是哄小哥去了。”吴邪道。
胖子反驳道:“啧啧,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这下说不准谁哄谁。”
吴邪没理他,只是默默擦着桌子,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可惜距离有点远,而且两人直接进了厢房关上了门,这下啥也听不见了。
厢房内,张玉言言简意赅地把上午在对面工地发现杉木大梁上出现墨字、以及自己决定烧掉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
她卸下伪装,语气显而易见的烦躁起来:
“……又来了。跟上次天花板上的一样。你不是说处理干净了吗?”
她抬眼看他,眉头蹙着。
张起灵听完,表情沉静无波,似乎并不意外。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这正说明了墨字背后是人,不是吗?”
他又道:“烧掉是对的。彻底毁灭载体,是最直接的方法。”
厢房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天井的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
“人?”张玉言愣了一下,她立刻就明白了张起灵的意思,“这次是人为复刻,故技重施。有人在试探。”
是上次那个人影?对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工人眼皮子底下在新拆下的梁上留下痕迹,就意味着那个人还在附近,并且可能继续用别的方式纠缠。
“没完没了。”张玉言骂了一声,想起上次那种换衣服时遇到的窥伺感,莫名其妙的有点生气。
或许并非莫名其妙,毕竟无论谁被偷看换衣服都会不爽的。
她忽然向前一步,抬手就捏住他脸上的软肉,迫使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张起灵,你说怎么办?”
她并不指望张起灵能给她答案,所以又发散起了思维。那个暗中的人不可能一直餐风露宿,必定会混在村中,是近期的生面孔,会是谁呢?
张起灵被她捏着脸,安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抗,甚至顺势又低了低头,方便她动作。见她走神,也抬手掐住她的脸,两个人就这么互掐起来。
“不许掐我,撒手。”
张起灵松手了,但手没拿开,还是贴在她脸上,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微凉的触感下,却能感受到皮肤底下温热的血流。他的目光沉静,像深潭,映着她的脸。
厢房里安静得能听到外面胖子收拾碗筷的叮当声和隐约的鸟鸣。
“晚上我去看。”他道。
“看什么?蹲点?万一人家不来呢?或者换别的地方搞鬼?”她手上没闲着,又捏了捏对方的脸。
“那就找到他。”张起灵语气平淡,任由自己的脸被她作弄,眼神只是专注的看着他。
专注的让人怪不好意思的,她松开手,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红印,又有点心虚地用手指蹭了蹭:“怎么找?把人都抓起来,挨个盘问过去?”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由笑了一声。
张起灵没回答,只是捉住她蹭着自己脸颊的手,握在掌心。
“你别管。”他说道。
张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