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形车的车灯照亮飘落的雨丝,细线般的雨水在乳白色灯光下一丝一缕地闪烁,又在无光之处隐入黑暗。
广场道路两侧荷枪的士兵穿着制服,各色各样的家徽或落在胸口,或落在面颊、手腕。莱拉粗略扫了一眼,这批人里至少有三种不同的家徽,意味着他们来自三个或更多家族。她走在最前面,背后是贵族们与她意图不明的帮派伙伴,前方是黑暗的前路与完全不可知的未来。脖子上的项圈很冷,因紧张而涌上面颊的血液却带来了热量。两种矛盾的感官体验同时输入,她有些轻微出汗,幸运的是雨水掩饰了这一点。
“狩猎场距离这里很近,如果您需要的话……”
“没必要。”手握带刺长鞭的男人打断利亚姆的话,也掐灭了副手脸上的谄媚,“你们只会碍事。”
“长夜在上,愿您狩猎顺利。”
利亚姆低下头,单手做出手爪状放在胸口,手指轻触心脏上方的位置。这是一种传统的礼节,寓意将心脏献给对方。帮派的同伙们纷纷弯腰行礼,展现出少见的默契。
为首的瘦高男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莱拉。以她为首,六人走出了宽广的黑色广场,身后的地形车一辆接着一辆发动,发动机的闷响此起彼伏。它们一一驶出大门,防弹玻璃上落满水珠。士兵们略有些喧闹,步伐还算整齐地跟随车队离开了。
这些士兵要去哪里?
她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带着狩猎者们沿着街道前进,拼命思索着可能的对策。她知道的信息还是太少了,她必须想出一个办法……
温暖的力量在她的胸口涌动起来,但脖颈上的项圈马上传来针扎似的疼痛。莱拉嘶了一声,皱起眉,暖意烟消云散。
她的背后传来笑声,“乖一点。等找到了猎物,我会把项圈解开,让你尽情地追逐和撕咬的。”
穿马甲的男人四处打量着,黑黢黢的小巷,高而窄的房屋,密集的商铺与工厂,高高的尖塔——家家户门紧闭,没有半点灯光或人气。除了巢都本身昼夜不息的污水处理系统与空气净化系统的噪音,此刻的昆图斯几乎称得上死寂,只有雨水淅沥不绝,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小老鼠们都躲起来了……这样也好。太轻松的狩猎没意思。”他用手势示意莱拉:“还有多远?”
“马上。”她沙哑地说,雨水让她的眼睛发痛。长夜在上,该死的命运啊,她到底应该领他们去哪里?
“别耍小聪明。”
他摆弄着手里小正方体似的遥控器,莱拉脖子上的项圈猛地收紧,随之而来的窒息感让她的大脑一阵空白,滞闷感褪..去后,她不由自主地猛吸一口气。
“前面就是了。”她咬着牙说,忍住心中翻涌的屈辱,感到自己真的像一只被栓住了脖子的猎犬。
他们已经走到十字路口。从此处一直往前,将通往莱拉居住的高塔,也就是居住区。左边通往敌对帮派“灰白悼亡曲”的地盘,往右是生产区,坐落着大量工厂,工厂往北则是随着矿脉被挖尽而废弃的遗址,建筑物因为地下被挖空而下沉。更早之前,那里曾兴建过一座塔楼,但也随着矿脉耗尽而被丢弃了。
“……请往这里走。”她指着左边轻声说,心跳加快。她口干舌燥,酸雨无法洗去心中的内疚与羞..愧。
“这边通往居住区吧?”最年轻的卡特里说,指着通往前方的路。
莱拉的心脏高高悬起来,不等她开口,马甲男人说话了:“居住区没意思,那里太..安全了。这是你第一次狩猎,卡特里,不要像个懦夫一样。”
“安全为上。”高瘦的男人说。
“别这么无聊。”说话者拉直马甲下摆,“给我们的小伙子一点历练,要不然他拿什么赢过他那个受人喜爱的兄弟基朗?你们都不想可怜的小卡特失去戴上家徽的机会吧?哦,狩猎日可不仅仅是我们狩猎的日子,也是算账的时候……”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而另外一个年轻贵族米诺里只是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面色平静地望着雨夜中的交叉路,仿佛黑暗的道路比卡特里有趣得多,电子眼一闪一闪。年轻人脸红了,把目光转向莱拉,大声道:“愣着干什么?带路!”
她松了一口气,努力忽视心里的被侮辱感,带领他们走向左手边的岔路,心跳如鼓。雨水落在脸上,像血一样温暖。
尖塔在暗夜里沉没,街道两侧矗立着高高低低的楼房。缆线在空中交错,街角的污水从高往低流淌,在道路中央汇聚成小滩,反射着几个尚能发光的路灯的淡淡光芒。她们穿过街道时,对面的黑暗里走来几个隐隐绰绰的人影,浓郁的铁锈味在雨水里蒸腾。
“看看这是谁!”
黑暗里传来大笑。莱拉眯起眼睛。为首的人她见过,“金属墓园”的副手,一个有着金属义肢、擅长射击的杀人狂,康洛。这个帮派控制着独眼帮北边的大片地盘,因为接近工业区而有着充足的金属制品供应。康洛的半边头发被剃掉了,露出青色的头皮与被脑中芯片顶起的凸起的皮肤,他的脖子上也戴着一个样式和她的那个相仿的东西。很显然,他是另一伙人的“猎犬”。
“来吧,让我们看看谁的猎犬更好!”
穿马甲的男人欢呼了一声。咔哒,她的脖子一松。肌肉舒张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吸了口气,熟悉的温暖快速翻涌,在她体内流淌。一切变得更加通透,明晰。
世界再次向她打开了另外一面。渴望杀..戮的鲜红,紧张的尖锐感与兴奋的刺鼻气味在她身边弥漫。此刻,无形的情绪能够被她的所有感官感知和捕捉。雨帘把最卑贱低下的底层与最光辉荣耀的顶层连接在一起——贵族们纷纷后退,留出空地,让猎犬们交锋。
就像莱拉知道康洛一样,康洛也知道她。他猛扑过来,不打算给她留下使用巫术的时间。在他的腿部肌肉绷紧、把身体送出去之前,这意图便为她所发觉。她随即往右倒,借此险险地躲过袭击带来的一阵微风。紧接着肚腹一紧,疼痛之中他抓住了她,同时攥拳打向她的脸,金属重击在脸上时带来可怕的痛楚。
“哗啦!”
黑暗包裹着他们,遮挡了所有暴力与疼痛。被重重压倒在水泊里时她没有尖叫,断裂的鼻骨与血也没能使她畏缩退却,只有屈辱和紧绷的怒火开始爆发。那股暖流越涌越多,从胸口流向四肢百骸,源源不绝,它没有被疼痛打散,反而愤怒地抓紧了康洛——在精神层面上。来不及有违抗或忿怒的情绪,来不及有其他念头。如果她不全力以赴,她就会死。
一道电光横贯天地,惨白的光芒照亮所有人。那一瞬间,他们都看见对方的眼睛,同样的漆黑,同样的孤注一掷。抛却肉..体的痛楚,她钻入康洛的心灵,极力攥住他的思绪,借而控制他的大脑。
男人喘着粗气,金属义肢摸向腰间的黑色手枪,瞄准莱拉。
“砰!”
闷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开,掩盖了枪口的巨响,却没能掩盖那一闪而逝的火花与被雨水打湿的火..药味。子弹壳掉在水里,鲜血争先恐后地从身体的破洞涌出。
“谁赢了?”
两方贵族缓步上前,意犹未尽地看着染红了的水泊。他们纯黑的眼睛能够清楚地在黑暗中视物——男人维持着开枪的姿势,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改造后的大口径子弹掀飞了他的半个头盖骨,脑浆四溅。
“失败的猎犬只有死路一条。这个还活着吗?”
有人用脚尖踢了踢她。莱拉缓缓睁开眼睛,鼻腔里的血水和骨头碎片让她有些呼吸困难。脸上暖洋洋的,不知是雨水、血水还是她自己的力量作祟。破碎的鼻梁骨正在修复,淤青与断裂血管在复原,只是这一切都被埋在厚厚的鲜血之下。
对面传来一阵笑声和骂声,他们裹挟着铁腥味的风离开了,留下尚且温热的尸体,毫无留恋。莱拉翻过身,四肢撑地,摇摇晃晃站起来,心中还残存着生死攸关之时呗激发出来的恐惧与激动。她的衣服浸满了另一条猎犬的血水,长发紧贴头皮和脸颊。滴答,滴答,咸腥的水流过紧闭的嘴唇,沿着下巴流下。
她缓缓抬起头来。
“你赢了,好姑娘。”他像夸奖一条狗一样说,穿着马甲的男人笑着甩了甩手,示意她她跟上,“放肆撕咬的感觉怎么样?”
莱拉没有回答。她的脑海里一幕一幕地回放着康洛的脸,他的眼神——隐没在黑暗之中,先是狂虐,然后变成了惊恐和恐惧,死不瞑目。他是好东西吗?不是。那么她高兴吗?答案是不。屈辱,痛楚,以及憎恶沿着她的脊柱爬上来。尽管他们并非同类,但他们的以命相博,在上层人看来,只是一种娱乐。从这个角度讲,她与康洛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只是一条猎犬。
“快出来啊,小老鼠们……你们在哪儿呢?”
两声脆响。握着长鞭的男人用力甩了两下鞭子。他大跨步往前走,一脚踹开街角房屋的折叠门——没有人。他泄愤地甩出长鞭,尖刺打碎玻璃,哗啦啦的脆响在湿答答的雨声里格外清晰。
“喂,找找哪里有猎物!你不是女巫吗?动作快一点!”卡特里冲莱拉叫道,米诺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里只有我们。”脖颈间重新收紧,莱拉面无表情地说。她当然能够感觉到这片区域里还有其他心灵的痕迹,恐惧和紧张像热源一样,源源不绝地散发着引人注意的热量。他们躲藏着,那些无力逃离的人……过度的紧张和过量的情绪让她一阵麻木。
她应该怎么做?她还能怎么做?
不想再杀..戮了。不想再为人所驱使。到底要怎么样,他们才能停下该死的手?
项圈嗡嗡作响,她机械地前进着。一个十字路口,两条岔路,三座不再排放废气的工厂……
一声轰响。明橘色的火光划破天空,枪声砰砰响起,炸裂声、尖叫和哀哭一同涌入耳朵,沉重的身体倒落在地,焚烧的浓烟升上天空。莱拉本能地抬起头——
那个方向……是居住区的方向。
是她的家的方向。
“不。”
她脱口而出,脑中自动浮现出一幅画面:手持武器的猎人们如同狼群,突入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尖塔,穿行着,寻找着,嬉戏般屠戮,血铺满了楼梯,小溪般向下流淌……
塔里的居民。嘉耶特,苏琳,万什,雷利姆……太多熟悉的名字和面孔在脑海里极速划过。霍恩特,哦,已经成为男人的那个苍白的男孩。他现在在哪里?他还在家吗?他有没有发现——他一定发现了——他是不是去阻止他们了——他会受伤吗?他,他们,她们……
一切都乱套了。
那橘色的光亮仿佛宣告了狩猎的正式开始,方才寂静的街道被细密的窸窣声充满——奔跑,击打,抽泣,大笑……太多的感情交织出漩涡,一齐涌来,狠狠翻搅着她的大脑。
太多思绪。莱拉摇了摇头,但这只让耳鸣声更响。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嗓音发出的哭喊声,悲痛的呜咽,疯狂的大笑,士兵们踏在水洼的脚步声,叫喊和驱赶的吼叫,数不清的枪响,窗户或大门被毁灭的爆炸声,躲藏着的人被赶出藏身处……一片红光中,几架小型飞行器穿破烟雾掠过头顶,扇叶挥开空气,反重力引擎的呜呜噪声里,被飞行器后的绳子拖拽在地上,已经血肉模糊的身形从她身边掠过,铺开一道腥红的碎肉地毯。
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
我已身处地狱。
一切都乱套了。混乱取代秩序,平日里在她不顾自身精力的夜巡和整治之下还说的过去的秩序,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原来她所追求的来之不易的东西是如此脆弱易碎。只需要一点点兽..欲与随心所欲,就会完全毁灭。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至少已经做了些什么了,其实那只是在巨兽闭眼休憩的间隙偷偷筑起的一座土丘,野兽轻轻的鼻息就足以让它崩塌。
“看来是有人太久没找到猎物,等不及了。”
“噢!狩猎正式开始了——快点,我们还一个猎物都没有抓住!小狗,用你的鼻子闻一闻!”
他们已经不耐烦了。但莱拉没搭话。忽然,一个心灵从黑暗的小路上迎面而来。它越来越近了,满是逃亡的畏惧与惴惴不安,逃跑和躲避是它的全部,散发出的情感温度让人无法忽视。莱拉僵硬了一瞬,本能地想要改变它的主意,让它换一条路离开,避开这些可鄙的猎食者们。但他们也听见了脚步声——
“找到了。”男人笑起来,快步上前,悄无声息地拐进小巷。紧接着一阵尖叫。一个影子被跌跌撞撞地扯出来,噗通一声被扔在他们面前。
她的心脏猛地收紧了。
这是个十来岁的男孩,穿着破旧,神色畏惧。一个瞬间,她就已经得知了他的家庭环境、他的生长经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她看见他惊恐而认命的,刺着刺青的脸。她胸口中的力量的热度高得不可思议,像在沸腾。
“看我找到了什么……第一个猎物,这是我的。”男人抽出腰间镶嵌着红宝石的华丽匕首。
“等等。”莱拉叫道,声音沙哑。“那不是帮派成员,只是一个……奴隶。没有任何挑战性。”所以,放他走吧。
“有道理。”穿马甲的男人赞许地点了点头,收刀入鞘。她疑惑于对方居然真的听了她拙劣的建议,紧接着便听他说:“但是送上门来的猎物没有丢弃的道理……他就交给你吧,小猎犬。”
“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先开肠破肚,还是先抽出脊柱?”他瞥向莱拉,拇指缓缓摩..挲着颈圈开关外的皮套,“动起来,猎犬。到目前为止,你的表现都乏善可陈。”
她一动不动,眼睛下垂望着地面。一声甩鞭的脆响。尖刺在她的脸上擦出三道血痕,刮掉浅浅一层肉。
但她还是没有反应。过度紧绷的情绪麻木了大脑,喉咙又干又紧。刚才还清晰明澈的世界仿佛蒙上一层又一层白雾,四周越来越静,静得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动,自己的血液在燃烧,颅腔中的压强每一秒都比上一刻更强,使她无暇他顾。
或许她可以假装杀死那个男孩,留下一道狰狞但实际上并不致命的伤口……可这有什么意义?已经退了那么多步,现在她终于要沦落到对着无辜的人下手的地步了吗?一退再退,一退再退,这有什么用呢?还要再后退,还要再妥协吗?还要再委曲求全吗?
不。绝不。
她会不会死?她不在乎了。
这可悲、可耻、可恶、可恨的一切必须被终结。
就在此刻。
“不。”她说。
“你确定你是在和我们说话吗,小鸟儿?”转动长鞭的男人眯起眼睛。
“你的头领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高瘦的男人警告道。
“让他们都见鬼去吧。”莱拉紧紧盯着他,脖子上的项圈上的凸起一闪一闪地发出淡橘色的光芒。
瘦高男人皱起眉,握着带刺长鞭的男人露出暴怒而蔑视的神情,但穿马甲的男人笑了——这是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的笑容。
“最后一次机会,该死的贱种,割断你自己的舌..头,爬过来舔我的鞋子,我就给你留下最后十分钟呼吸的时间。”握着鞭子的男人阴郁地说。
够了。
莱拉终于抬起头,黑黝黝的眼睛隧道般空洞。
杀了他们。
这是她脑海中唯一的想法。
她会死,但她已经不在乎了。没有理由了。有些事情被反对不需要任何原因,因为它们本来就是错误的。这种反抗不应因为自身的弱小和独木难支而畏缩。这一切本就是错的。在错误的框架下寻求正确是不可能的。
这是错误的。
可怖的。
必须被马上终止的。
如果需要她的生命为代价,那就把它拿走吧!
“好啊。”她说,然后走向男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男孩瑟缩着,无声地流泪,鼻翼耸..动,拼命拖着发软的腿想爬开。
“求求你……”他啜泣着,声音抖成一团,眼泪鼻涕把脸弄得一塌糊涂。项圈似乎松动了短短一瞬,她毫不犹豫的释放了力量——向着站在最前面的长鞭男人。他闷哼一声,头颅往后仰倒,胸口的胸针发出一阵刺眼的蓝光,释放出反抗立场的光线。
“嗡嗡——”
项圈猛地收紧,内侧伸..出的针刺刺进她的脖子,强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缺氧导致她膝盖发软,她跌跌撞撞地跪在地上,双手抓紧项圈,拉扯着,本能地试图缓解窒息感。她头颅低垂,艰涩地喘..息,头昏眼花。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对凸起开始发亮,颜色由浅黄变到橘黄,再到深红。抑制器不断加大功率,项圈劈啪作响,亮蓝色的细小闪电跳跃着,在光滑的表面覆上一层白霜,朦胧橘色的光线。空气温度急降,地面上的积水缓缓旋转着,结出细小的碎冰,冻结的雨水噼噼啪啪地砸在所有人脸上。
一只手拽住她的头发,猛往上扯,然后狠狠给了她一耳光。或许是这样的。她没有理会,因为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可怕地窒闷感和脖颈上的冰寒上。她死死扭着项圈,喉中发出窒息的喘鸣,手背上青筋凸起,半圆的水晶凸起渐变为不详的深红色,从最小的一对开始,噼啪作响,交替着炸裂,碎屑飞溅。
“怎么,想死了?”
有什么东西捅进她的胸口,割裂她的喉咙,一下,一下,又一下。有可能是这样的。她只能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她和世界就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没有痛楚,没有雨水的温暖,只有湿漉漉的东西从她的口鼻中往外涌。
她只是拽着项圈。
“表子养的狗杂..种……!”
卡特里抬起手枪,震惊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女孩——数十道匕首的痕迹方才切实地穿透她的身体,加上子弹,但那伤口马上就在一阵奇异的微光中恢复了,除了衣服的破洞外看不出任何一点痕迹。手枪的枪口还在冒出烟气,而子弹就像射进淤泥里面一样,甚至连血也没有。
“这是什么?怪物吗?”卡特里惊慌地问。
“让我们看看,她能不能被杀死。”没有理会因为巫术攻击而呻..吟着扶住额头的同行者——尽管胸针为他抵挡了一部分,但他还是摇晃着栽倒在水泊里——穿马甲的男人兴奋地说,随手向缩在地上的男孩开了一枪,奴隶粉白的脑组织物软塌塌地滑出来,掉在地上。啪嗒,啪嗒。
“来吧,小鸟……”
“别浪费时间,她已经不稳定了。用抑制器清理掉她。”瘦高的男人阴沉地喝止道。女孩缩在地上,呜咽着,五体投地般蜷着身体,瘦削的肩膀不正常地抽搐,形状不规则的冰晶簇拥着她。打湿的火..药味从纷乱错杂的街巷间升腾,混合着酸雨的刺鼻气味,令人作呕。
穿马甲的男人没有理会,过度的兴奋之下,他甚至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卡特里看着身边的几个同伴,被这变故弄得十分茫然,但他尽力维持着冷静的样子,转头看向站在他身后一直沉默着的米诺里:“喂,现在做什么?”
米诺里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向他,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义眼闪烁着红光,像是在打量和思考着什么。
“我在问你话——”
仍然没有回应。穿着马甲的男人已经抽出刀,失望地看着女孩慢慢不再抽搐的肩膀。
“拜托,别这样。”他不耐烦地说,甩了个刀花,“你不能在我没得到足够的乐趣前就死掉。”
握着鞭子的男人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却一反方才的暴躁易怒,冷静地站在一边,眼角斜觑着瘦高男人,等待着他对于他人违背他要求的下场。
“回来。”瘦高男人命令道。这是最后通牒。马甲男人耸耸肩,没有动,只是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孩。她瘦长的手指还死死握着项圈,而针剂已经深深扎进她的脖颈,药剂让接受了注射的血管高高鼓起,像条青蓝色的蛇。
“瞧,这巫术抑制器还蛮好用……让我把她的尸体带回去吧?我会用最好的水银来剥皮……”
咔嚓。
轻柔微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熟于狩猎的男人们同时将注意力集中在声音的来源上,裂纹悄无声息地爬上做工精致的项圈。女孩鲜血淋漓的手指间,又一声脆响。
“砰!”
最中间的凸起炸裂开来。惊愕终于爬上他们的脸颊。
“她刚刚……?”
这一次,她心中除了痛苦,还有其他东西慢慢升起。
愤怒。
莱拉慢慢爬起来,屈辱,痛楚,愤怒,一直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沉重情绪随着抑制器的四分五裂,像终于突破了堤坝的山洪,一股脑地倾斜下来。她的头颅里像有火在烧,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从来没有这样仇恨过,从来没有这样纯粹地……想要杀..戮过。
“停、下。”
她一字一顿道。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亮光填满眼眶,所有漆黑都被覆盖在纯净而刺眼的白光下——巫术的光芒。过载的抑制器过热失效,充盈的能量爆发而出,眨眼间冻结积水,冻住他们的脚踝,水珠凝为冰砾,深红火焰在冰面上摇曳,伴随着炸响的闪电束。
当即有人举手抬枪。子弹未出枪膛便被封冻,冰霜将手指与扳机、弹匣冻在一起,越结越厚,越来越沉。
世界不再是她从前看到的样子了。她看见人身上笼罩着薄薄的光晕,代表从容的黄..色正在变暗,转为愤怒的殷红与恐惧的灰黑。而在更远处,恐惧的黑色遮天蔽日。她的身体似乎正成为一个空洞,不知来源的汹涌水流正从中奔流而出,耳边传来一阵渺远而飘摇的低语。窃窃,窃窃。
但她也从未感到如此……放松,和自由。一直堆积在心口的怒火与郁气一扫而空。
为何总是先耗尽自己?为什么要妥协、为什么要委曲求全,在跌落的鸟巢里寻找一枚完好的卵?
其实她本不必。
大火在暴雨里燃烧。火舌循着冻结在冰层里的脚踝爬上身体,吞蚀衣物与皮肤。三个活生生的火炬被冰钉在原地,惨叫着燃烧,肉和脂肪发出难闻的焦臭。
一阵阵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是士兵的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卡特里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还被冻在地上,动弹不得,但至少这意味着前来帮助“围猎”的家族士兵已经来到。不管怎么样,他至少有了可依靠的武装力量,个人安全和接下来的狩猎都会变得更加轻松……
一阵剧痛让尖叫卡在喉咙里。卡特里低下头,一把尖刀穿透他的肚腹,刀尖滚落血珠,雕刻着家徽的把手被米诺里牢牢握在手里。
“狩猎日的猎物可不止有奴隶和平民。”带着烟草气味的呼吸在他耳边消散,米诺里轻声说,缓缓翻转手柄,刀刃在他的身体里轻松地转动着,搅烂肠肚,颤..抖的惨叫声随着刀身摆动而越发尖细,“你不可能是基朗的对手,长夜保佑你下辈子……做个更聪明的懦夫吧。”
刀刃抽出。又一具尸体噗通坠地,像被切下脑袋的青蛙一样抽..动着四肢,毒素让濒死的神经放出电流,徒劳地收缩肌肉。米诺里剜下眼球,放在装着液..体的瓶中,用以作证。
最先抵达的两位家族士兵对此视若无睹,没有任何想要保护或救治、报仇的意思。对于这个可能威胁基朗主人地位的弱者的死,他们没有任何感觉。头顶传来一阵遥远的破空声与射击声,就像有什么在往这边飞来。越来越多的卫兵从四面八方涌到此处,沿着小道与大路,正如溪流汇入江河。
呻..吟声,哭喊声和枪声里,米诺里笑了,将小瓶子装在贴身的口袋里。
“基朗的任务完成了。”他轻松地、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拔..出刀,踩着咯吱作响的冰面,缓缓走向一切霜冻、闪电与烈焰的中心,抬起脚步时带起冰块的碎裂声,甩下刚凝结的碎冰。镶嵌在手腕上的反灵能立场——这是一个古老的零件,从一个旧夜之前的灵能装置上拆下来的——为他抵挡了一切伤害。
“现在轮到卡尔的了。我很希望我能按他说的,把你们活着带回去,相信我。但是也许我要让他失望了……也许祭司女王会惩罚我的,但是我不在乎,哦,我不在乎……”他咯咯笑着扬起屠刀,义眼僵硬地转动,靴子踩过同伴被火烧出、淌下,又凝固在冰层上的油脂。
他知道这种可怕的能量失控。巫师们是危险而不稳定的生物,这种失控会把她变成一扇真正的门户,不详的门扉,然后杀死她自己。但他得到的任务是把她和她那个怪物同伴一起活着带回去。卡尔,得宠的小儿子,被惯坏的小鬼,他不缺尸体,他缺稀奇的宠物。
女孩转向他。
她的长发被无形之风托举着漂浮起来,仿佛她的身体再也无法容纳那股力量了,它们从眼眶中满溢而出,过强的白光照亮了冰面,冰像镜子一样折射着光线,熠熠生辉,雪白的亮光将昏暗的雨中昆图斯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洁白。电弧徒劳地敲打他身前半透明的能量护罩。
米诺里呼出一口白气。手腕上的菱形水晶震颤着,慢慢染上一层白霜。霜雪无视他手腕上的反灵能立场,抓住他的裤脚。
“什么……卫兵!”察觉到不对,米诺里吼叫着,嗓音颤..抖。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云层中闷雷低沉的吼哮。他回过头,一个异常高大的黑影站在那里,雨水拍打着它,仿佛拍打一座沉寂的山峦,水流顺着苍白的躯体蜿蜒流下,稀释不开满地鲜血。歪七扭八的无头尸体塞满道路,最后一个茫然无知的士兵头颅从黑影的手中滚落,滚过泥浆与血水,滚到米诺里脚下。空洞的双眼困惑而迷茫地望向天顶。
一道闪电。
陌生人的脸被短暂的光芒照亮。瘦窄的脸,纯黑的眼,尖尖的鼻子和下颌,压成直线的嘴唇。这是一张最天才最热切的雕刻家用凿子、锤子与他自己全部的心力与气血,耗尽一生,才能够寻找出来的面孔。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苍白的皮肤,血液染红眼睫、脖颈与修长的手爪,黑色斗篷的长边像鸟被打湿的翅膀一样垂着,尖端滴下水珠。
惊叹。
这是年轻的杀手心中升起的第一种感觉。这是人在面对非人力所能抵达的终点时本能的敬畏。他瑟缩了一下,不由得屏住呼吸。第一次,他感到自己那样渺小。
米诺里只沉默了一瞬间,但这对于苍白的男人来说已经太长了。于是他直觉自己越升越高,直到一扫眼,看见自己无头的尸体僵硬地被寒冷固定在原地,原来他的头颅已经是这高大怪物的掌中之物。
“莱拉。”
寒冷的白光慢慢地、不情愿地收缩起来,艰涩,挣扎。莱拉摇了摇头,疲倦不堪。但她第一时间看向男人,她看见的不是高大骇人的身形与英俊锋利得近乎不真实的面孔,而是他鬓边的血痕与衣衫上的破洞:“怎么这么狼狈?霍恩特,你刚刚又……”预言发作了?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会害得他受伤的事情。
男人默不作声地点头。他信手丢掉人头,衣服湿漉而肮脏,有血,不只是他人的血。
“他们一直跟着我,武器很多。”他快速地说,有点不高兴, “我甩开他们了。”
“我记得你向我保证过会看好家?”莱拉笑了笑,想迈步走向他,但腿一软——在她跪倒在水泊里之前,一只手轻轻抓住她,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我也说过要保护你。”带着血痕的手攥住她的胳膊,他的黑眼固执而谴责地看着她。
“对不起,霍恩特,别生气。”她轻轻地说,微笑着。也许是她自私,但……在此刻,在街道开始焚烧的时候,身边有个信得过的人让她感觉好多了。白光已经熄灭,但某种力量正在她的身体里燃烧着。凶烈,迅猛。像是在燃烧她本身。这被男人所察觉。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这是莱拉在他预言发作后总是问他的一句话。
“我没受伤。”
她的伤口已经痊愈了,这不算说谎,对吧?自从来到这里,她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般轻松,脖颈上的项圈掉在她的脚边,心头的颈圈也已破碎。她自由了。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与精神内耗中,从不合时宜的自我约束中。而今她已得到解放。
从天而降的强光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数架直升机的机翼旋转时发出响亮的破空声,打碎雨水,飞行器的声音则更加低沉。枪口与准心对准他们被雨水打湿的脸颊。刺眼的光线里,她淡淡地笑了。
“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