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霄导天真君就这样死在了伊斯塔面前。
灵鹿的形体随着灵魂湮灭,留下的只有摩拉克斯的赐予他的、坚如磐石的一对鹿角。
伊斯塔露怔怔地拾起岩元素凝成的鹿角,其上盘旋的纹理隐隐散发出暖色的光泽。
让伊斯塔露想起移霄导天真君安慰她和魈时的笑容。
鹿角终于还是被她垫入了天衡山脚,将倾的高山霎时稳固下来,甚至比以前高了百余丈。
可伊斯塔露不能释怀。
明明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对她而言都不过尔尔。
可她的反抗在「天理」的意志面前,依旧不值一提。
她为什么会阻止不了这道雷落下?明明她能够停滞时间。
是因为她身为「天理」的影子,所以也无法反抗祂,反抗她力量的来源?
伊斯塔露咬紧了后槽牙。
……可她那本笔记里明明不是这么写的,移霄导天真君应该是死于和魔神的缠斗。
他本该死在走向愿景的长路上,而不是死于无故落下的神罚。
伊斯塔露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高天之上那落下惊雷的雷云,眼眶泛红。
肆意妄为,草菅人命,那便是有记忆起就追在她身后的、不可一世的阴影,「天理」。
“天理……”
伊斯塔露眯着眼仰望高空,忽然叹了口气,神色平静下来:
“我明白了。”
“除了合您心意地搅浑水,我身为影子,没有资格干涉您养的蛊虫之间的厮杀,对吗?”
“移霄导天真君的死,是您对我的提醒。”
伊斯塔露话音刚落,天上传下几声隐约的雷鸣,随后乌云散去。
像是对伊斯塔露识时务的肯定。
伊斯塔露自嘲地笑了,她眼眶泛着红,眼底却锋芒毕露。
天理,天理,这个世界的秩序……如此荒谬!
似乎就像那本笔记里所说的,那些生灵离去的命运,无法更改,因为「天理」要那些生命去死。
伊斯塔露沉默着。
不远处的大蛇好不容易忍住了伤口的疼痛,聚起攻势,张着血盆大口重新扑来。
伊斯塔露闭上眼,拔剑朝奥罗巴斯的方向随手挥出一道剑气。
剑气透着寒芒,光华犹如伊斯塔露初醒时的孤寒月光,却以目不能及的速度荡向奥罗巴斯。
剑光抵达之前,原本张牙舞爪想要殊死搏斗的魔神忽然浑身一震,霎时向南溃逃。
伊斯塔露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祂离去的方向。
奥罗巴斯这次进攻没下死手,她没有必要赶尽杀绝,也没有心情。
这件事还是让摩拉克斯去解决吧。
至于她自己……伊斯塔露最后敛起了眉眼,朝赶到她面前的魈微微点头:
“魈,回归离集吧。”
“嗯,走吧,伊露大人。”
魈也垂着眼,他的眉目清皎如初,神色却沉郁哀恸。
这是归离集对战魔神取得的最轻易的一场胜利,却并没有比之前让伊斯塔露轻松多少。
毕竟她不是真正活了上千年的魔神,空有身为时之执政的能力,却没有神明那样坚韧的心。
自她失去记忆到行走人世至今,不过只有短短几月。
这是伊斯塔露第一次看着熟悉的同伴死在眼前,还是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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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弗加洛的情报和移霄导天真君的讣告,归终和摩拉克斯似乎都有一瞬间的沉默。
最后,归终笑着用宽大的白袖拍了拍伊斯塔露的肩。
“我们知道啦,接下来的交给我们就好哦,你们辛苦啦。”
归终看向面不改色的摩拉克斯:
“摩拉克斯,让伊露和魈休息几天吧?”
“自然,你们也辛苦了。”
摩拉克斯微微颔首,他的目光扫过伊斯塔露,鎏金的眼中锋芒依旧,看不出喜怒。
魈在摩拉克斯面前毕恭毕敬,见二神没有再嘱咐什么的意思,便自请退下。
伊斯塔露还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
“伊露,你还有事么?”
反倒是摩拉克斯先开口询问她。
“帝君,归终,移霄导天真君的事……最后要如何处理?”
“移霄导天真君为苍生而死,理当厚礼而葬,只是此时正值战争时期,不易劳民伤财,我和归终便择日与众仙人送他一程。”
摩拉克斯看似心平气和地陈述着,甚至连语气都没有什么起伏。
甚至不仅摩拉克斯岿然不动,归终也不觉有疑,安慰般朝伊斯塔露笑了笑。
伊斯塔露蹙着眉将两位魔神打量了一遍,才自暴自弃般叹了口气,开口:
“帝君,归终,你们真的不觉得蹊跷吗?明明我和魈毫发无损,移霄导天真君却……”
摩拉克斯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略略错开伊斯塔露探寻的目光。
归终则把伊斯塔露刚刚交还的轻弩再次放入她手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嘘,天机不可说。”
“移霄导天真君死前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信息,说明他确实是死得其所的,伊露伊露,你不要太难过,你们平安他也会很高兴的。”
“他会在星空中看着归离集走向未来的。”
“移霄导天曾说‘何须马革裹尸还’,今日既是如此,青山埋葬忠骨也并无不可——我们未曾辜负他的一腔热血便好。”
摩拉克斯不紧不慢的声音也随之响起,难得带了些叹息般的情绪。
这两位都在安慰伊斯塔露。
那是归离集两位魔神对移霄导天真君死前意志的尊重,也是二人对伊斯塔露的网开一面。
谁都没有追究这件事。
伊斯塔露苦笑了一声,朝两位魔神点点头,离开了这两位议事的居所。
转身时,她看见一抹苍青的身影站在月下的高崖上,在料峭的夜风中显得孤苦伶仃。
是魈。
一身寂寥的降魔大圣一如既往地守望着归离集。
伊斯塔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好像谁都释怀了。
唯有知晓真相的她不能释怀——
她不接受这样的命运,不接受「天理」划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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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移霄导天真君的白事,所有仙人都到齐了,有伊斯塔露在宴席上见过的仙人,也有她素未谋面、从前线匆匆赶回来的仙人。
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人失态,没有人哭得肝肠寸断。
所有仙人庄重而肃穆地对移霄导天真君的衣冠冢致以敬意,就如同当初,众仙家对死去的千岩军一样。
或许魔神强大,或许仙人高傲,或许人类渺小——
但在这条于魔神战争中争取天下和平的道路上,归离集的所有人都站在一起,都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也坚信移霄导天真君死得其所。
最后,摩拉克斯将一壶浊酒洒在衣冠冢前的土地上。
浊酒一杯家万里,移霄导天真君再也不会回到那绝云间。
“我移霄导天追随帝君,征战了这些年,若有一日死在战场上,何求马革裹尸还?”
“就让这巍巍天衡,埋我的尸骨吧,哈哈哈哈哈……”
移霄导天真君如此说过,最后的归宿也是如此。
送别了移霄导天真君后,许多仙人再次赶往对抗魔神的前线,其余人也各有安排,伊斯塔露是少数得闲的仙人。
她沉默着走下山,却在稻田边被人拦住。
是曾留伊斯塔露和魈吃饭的那个妇人。
妇人提着食盒和酒壶,红着眼眶,朝伊斯塔露点了点头:
“小仙人,我丈夫喊我替他祭拜移霄导天真君。”
“那人哦,特地匆匆忙忙回来做了一顿饭,还挖出了埋在院子里的酒,千叮咛万嘱咐我要送到仙人的墓前。”
妇人说着,腾出一只手抹了把眼泪:
“他说这真君死的时候,他看着呢,他没撤走山下所有的人,真君才拿命垫起了天衡山,他没脸来见仙人。”
“然后他又死倔地跑去前线了,说要亲手打那撞了天衡山的魔神,给真君报仇。”
不是的,移霄导天真君不是这么死去的,如果不是她无能为力却又妄图违逆天理,移霄导天真君至少不会死在天雷下,伊斯塔露心说。
她垂下眼,有些不敢和这位妇人对视。
“小仙人,战争真的会结束吗?还会死人吗?”
妇人哀哀地看着伊斯塔露。
伊斯塔露哑然,她也不知道。
甚至,她在归离集的使命还是搅混水,害死摩拉克斯的友人,让他精神崩溃。
可笑的是,最不能接受移霄导天真君死亡的人里,就有她。
沉吟许久后,伊斯塔露才一字一句地和这名妇人保证:
“……夫人,抱歉,我无法保证是否还会有人死去。”
“但是您丈夫期待的、移霄导天真君期待的、归离集所有人都期待的黎明,一定会到来的。”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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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十几日,伊斯塔露都闭门不出。
她反反复复翻阅着那本“搞事指南”。
伊斯塔露还记得最开始那个声音告诉她的话。
——杀死「天理」,她有机会杀死天理的。
通过完成这本指南里的内容,附和「天理」的动作,实则取得世界的权柄,杀死「天理」,登临高天的王座。
这是伊斯塔露第一遍完完整整看完这本笔记——它贯穿了伊斯塔露遗忘的过去和并未实现的将来。
虽然简略,每一个行为却都足够影响一方形势,也能让伊斯塔露从中牟利。
——只是也残忍异常。
最后,伊斯塔露的指尖停留在第一页的七个字上。
“用轻弩杀死归终”。
伊斯塔露缓缓闭眼。
杀死天理的前提是杀死归离集的神明归终,可她想要杀死天理却正是想要归离集的所有人挣脱天理给予的命运枷锁。
如此讽刺。
伊斯塔露苦笑着合上了笔记,心情复杂地叹息。
偏偏有人在此时敲响了屋子的门:
“伊露,你可在屋中?”
“若是无事,便随我去天衡山走走吧。”
不容置喙的语气,是摩拉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