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最终还是看见了蓝天。曾经隔绝了地上与地下两座城的墙倒塌了,但并非是正义战胜了强权。
曾经使灰河居民不得不离开的地上的《土地征用优先权法》改头换面,以《地下设施安全管理条例》为名重新回到了人们的生活中,但这一次没有可供他们逃离的“灰河”了。
地下的孩子依旧无法与地上的孩子共享同一片天空,雅各布是以被流放的罪犯之子的身份离开灰河的。
渡河会的反抗失败了。尽管最初的陷阱防线挡住了特巡队的铁蹄,但他们却封锁了灰河的所有入口,禁止粮食和药品进入灰河。
随着渡河会的存粮的减少,每家每户能分配到的食物也越来越少。有些人甚至饿到去吃长在污水旁的苔藓,最终因疾病而死。此消彼长之下,反抗的灰河整肃运动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倒是投降的声音大了起来。
面对如此反人类的行为,地上的民众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和罢工,但这并不能阻止那些掌权者的野心。他们甚至宣称要用灰河这片土地来实验最新研发的大规模伤害性武器。
内忧外患之下,渡河会选择了投降。
那一天,蒸汽鸟日报的头版标题刺目如血——“灰河叛贼伏诛,正义终得伸张。”
许多渡河会的成员都死在了战斗中,直到死亡的前一刻,还在喊着“让地上的归他们,灰河的归我们!”
可他们的声音被炮火的轰鸣吞没,血渗进下水道的砖缝,像一条干涸的暗河。
活下来的渡河会高层被套上镣铐,押往审判庭。雅各布缩在人群里,听见贵族法官用咏叹调般的嗓音宣判:“这些蝼蚁不配享有枫丹的荣光,流放至沙漠,永世不得返回。”
爱德华多一行人被押送着离开灰河的那一天,灰河的居民都在道路的两端送行,氛围压抑得像是在送葬。唯有特巡队安装在灰河各地的广播喇叭还在放着欢乐的乐曲,播报《蒸汽鸟日报》上的文章和最新颁布的用来压迫他们的行政法案。
有人看见了队伍中的雅各布,忍不住大声质问道:“水神大人在上,我看到了什么!一个年幼的孩子!他们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啊!”
然而那质疑的声音并没有引来更多的声讨,因为就在他说完最后一个词后,子弹就贯穿了他的心脏。原本还在小声地骂特巡队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那中枪的人逐渐微弱的哀嚎还回荡在几近凝固的空气中。
这样的行为虽然不合规,但押送着他们的特巡队并未出声指责。因为他们认识开枪的人手臂上的家徽,那代表着整个枫丹最有权势的兰道夫家族。
方才那人的话就像一颗落入海中的石子,溅起一朵孤独的水花后便沉到了海底。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爱德华多挣脱了押送他的人,用带着镣铐的双手捂住了雅各布的眼睛。那个负责看守他的特巡队队员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阻止爱德华多,还往雅各布手中塞了一颗糖安慰他。
那双捂着雅各布眼睛的手一直没有放下,直到某一刻,他闻到了一阵花香。
他们已经走到了灰河的出口。
那双手离开后,最先跳入他眼中的,是光,是早晨八点的阳光。
那光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扎进他从未见过日月的眼睛,烫得他几乎流泪。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紧紧地盯着天空。
没有灰河铁皮屋顶的锈褐色,没有煤油灯晕染的昏黄。那是一整片流动的蓝,像父亲故事里至冬的冰川融成的水,又被风揉碎成千万片粼粼的箔。云絮在其中游弋,比帕西法尔魔术帽中飞出的白鸽还要轻盈。
蓝天之下是蔚蓝的屋顶,而那些房子大都刷了一层白色的漆,与大理石铺就的灰白色地板相映成趣,使得整个街道显得干净整洁。
大路两侧是整齐的行道树,其间还有灌木丛和花丛点缀在草坪上。路上的贵妇人的丝绸裙摆窸窣作响,那上面没有污渍,没有机油和血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孩童举着彩色风车从这头跑到那头,那纯真的笑颜就像一汪冒着热气的温泉。
这就是地上的世界吗?
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来描述雅各布此时的感受,他只觉得自己看童话书时想象的世界都不及现在眼前所见的世界美丽。
短暂的惊艳后,怨恨涌上心头——他们都已经生活在这样美好舒适的世界了,为什么还要破坏灰河的宁静,为什么还要剥夺像他一样的人的微薄幸福,凭什么?
路上的行人看到他们后纷纷避开,眼中那不加掩饰的高傲和嫌弃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有小部分人眼中还留有同情的色彩。
一群拿着留影机的人凑了上来,漆黑的镜头就那么直愣愣地怼着他们拍。快门按下的咔擦声伴着闪光灯响起,刺目的白光让众人的眼睛都有些难受。
离开枫丹廷城区后,特巡队带着他们到了船上。他们要先乘船到海露港后再到须弥与枫丹交界处的沙漠。这意味着接下来几周他们都会在船上度过。
雅各布上船不久后就出现了严重的晕船症状,不久后还发了高烧。好在那些押送他们的特巡队成员中有一部分人让雅各布到他们的房间居住,还把自己高价买的药给他吃。
时光如细沙般无声地滑过雅各布高烧的指缝,病榻上的昼夜在昏沉与呓语间悄然流逝。
直到某一刻耳边突然传来炮火声,船舱震动,轰鸣声不绝于耳。雅各布本就病重的身体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直接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他像是融入了大海的一滴水,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中。
“首领!雅各布好像醒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抱着他的人惊喜地喊道。
雅各布睁开眼睛,他看见了一缕微卷的金发。爱德华多闻声走来问道:“雅各布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些?要喝水吗?”
不料雅各布突然哭了起来,用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是你们吗?爸爸,还,还有罗莎阿姨……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没事了,现在已经没事了,雅各布乖,我们不要哭了。”
雅各布点了点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爱德华多想去给雅各布找点水,却被罗莎劝住了:“首领,照顾雅各布的事我来就好,解释的事也让我来吧,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处理。”
爱德华多纠结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选择去处理那些没完成的事。他安慰雅各布道:“爸爸不在的时候你要听罗莎阿姨的话,我很快就来陪你。”
罗莎先是给雅各布喂了些水和药,收获了雅各布一声“谢谢罗莎阿姨。”后就开始给他解释现状了。
灰河整肃运动刚有苗头时,罗莎就来到地上后收购了一家快倒闭的报社,把员工都换成了灰河的人。他们印刷对灰河有利的报纸,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塞进地上的居民的信箱。
“只是后来我怀孕了,就减少了工作时间。还好你汤普逊叔叔帮了我,他一个人做两份工,虽然他什么也不说,但一定很辛苦。但他却说他作为孩子的父亲这是应该的。”提到汤普逊时,罗莎的语气里满是幸福。
“哎呀,我好像跑题了。”
“没关系的,罗莎阿姨。我不着急。”
后来罗莎突然生了病,那时众人还在与特巡队作战,灰河的医疗资源十分紧张,汤普逊就动用他的人脉让她在地上就医。没想到就在她养病时,汤普逊带来了渡河会投降的消息。
“不久后我出院了,我们的孩子在两个月前也顺利出生。我们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在你们的流放路上劫狱。”
“说起来我还以为大家会被流放到梅洛彼得堡呢,没想到他们居然选择把你们流放到沙漠里。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肯定是怕首领这样有本事的人在梅洛彼得堡这种三不管之地干出一番事业。”
决定劫狱后,他们打听到了押送路线,又悄悄回到灰河召集了还愿意跟随爱德华多的部下,收集了一些武器。最后,他们到秋分山西侧的白淞镇购买了一些制作火炮的材料。
“说起来,那位白淞镇的镇长也是个有趣的人。他看出了我们是要制作火炮,抓了去采购的帕西法尔。可他知道了我们的目的是劫狱,劫的还是渡河会的人后又主动给我们降价。他虽然也是贵族,他治下的白淞镇却不像枫丹廷一样有诸多的压迫。”
“我不喜欢贵族,爸爸说,妈妈就是被他们害死的。”雅各布把头埋在她怀里,瓮声瓮气地说道。
罗莎笑道:“阿姨之前也是贵族啊,还是你最讨厌的大魔头兰道夫家族的长女。”
“但是罗莎阿姨已经脱离你的家族了,还嫁给了汤普逊叔叔,而且你还为我们渡河会做了很多事。”雅各布反驳道。
“所以雅各布要记住,我们评价一个人不能只看那个人的出身,还要看那个人做了什么。依我看,白淞镇那位佩特莉可镇长是个像首领一样好的人哦。”
“像爸爸一样好吗?那好吧,我不讨厌他了。”雅各布一脸正经,引得罗莎不由得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爱德华多突然喊他们过去,罗莎抱着雅各布来到了他身边。爱德华多脸上带着许久未见的笑容,他举起那根具有代表性的黄铜水管,宣布道:“渡河会的同胞们,经过我与白淞镇镇长的洽谈,他同意暂时收留我们。”
聚集在海滩上的人们欢呼起来——自灰河整肃运动开始以来,他们的精神已经紧绷了太久了,如今终于有了一个能短暂放松的地方。
“船已经修好了。现在,让我们向着白淞镇出发吧!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赶上晚饭。那位镇长说他会用美味的白淞鲜汤欢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