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伊。
神里绫人默念这个被记载在纸张上的名字,翻开这个名字的主人在入学时填写的简历纸。
那次对话最后他什么都没问出来。自然,是他先问了不合适的问题,本就有些逾矩,这种情况下,他作为一名异性天然带有对抗性,也不合适再追问,很快作罢。
而那之后,他特意去查了查这名学生的来历。纳伊不是正统的稻妻名字,应该不是土生土长的稻妻人。而且,意向上也不像是会给女孩起的名,毕竟纳伊在稻妻语里,发音近似于词语‘无(ない)’。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初中读的也是提瓦特学院,但是须弥院的学生,高中因为一些私人问题跑来了稻妻院。没有母亲,亲生父亲天天在外奔波,初中时代家长会都靠她寄住的一家人出席。
“那为什么她会转来稻妻院?”
同样在稻妻院就读大学部的妹妹神里绫华咬着奶茶吸管,一边回忆她从同学那儿打听来的消息。“说是在须弥院上学跟回家一样,不太好。”
纳伊的养父母都是须弥院大学部导师,哥哥则是须弥院高中部的学生会书记,去须弥院上课时全是爹妈同事,走三步就能听到一句‘小时候抱过你’,任谁都会起些叛逆心思。
而如此书香门第出身,学习上小姑娘也的确无可挑剔。神里绫人看纳伊的成绩栏,毫无意外,全都是一骑绝尘的优秀水平。就连艺术类的科目,也较同龄人遥遥领先。
须弥院和稻妻院不同,更注重脑力教育,每年出平均分数线都能甩开其他六院几条街,但缺点是艺术类和体育类不太行,也因此时常有人戏称他们‘须弥病夫’,全靠沙漠体特生顶着招牌。到后来,须弥院都已经习惯自称自己是个‘文弱的知识分子’。
但这姑娘显然和须弥人都有些差异。神里绫人看着那张评价单,最上面功勋累累,奖项无数;但翻过来,收到的处分更是列的密密匝匝,罄竹难书,区区一张A4纸根本盛放不下她的伟大事迹。
惹事精、闯祸包、熊孩子……这不仅仅是稻妻人刻板,连她转院时须弥老师给出的评语都是‘活泼聪慧,但容易生事’。
之前鹰司家那小辈会被纳伊揍了一顿,现在想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难怪上讲台那么熟练,面对他这个校董照样敢说‘有事问我’——他就没见过比纳伊更不怕老师的学生了。
那之后出于一丝好奇,也出于对学校事务的关心,神里绫人偶尔会突击检查形式的去稻妻院逛逛,看看实际是否和报告上来的信息一致。那些教授导师们对他这套一回生二回熟,也算是理解了他们这个新领导喜欢神出鬼没,热衷实地走访探查。心里没鬼的自然欢迎,心里有鬼的也开始收拾残局。
他乐见其成,对一些人想办法抹消痕迹的小动作也不去拆穿,只是言语稍作提醒,又让托马和自己安插进学校的人注意,看他接下来是否打算安分守己。
毕竟全换新人也需要磨合期,新来的班子也没这些老人明白学校的情况。若能敲打过来,自然不用动大刀搞大换血。
而除了这些成年人的弯弯绕绕,他的眼光几乎无可避免的落到了纳伊身上——无他,着实是纳伊太会闹腾了。
他还记得那天他偶然路过,有空便旁听了一次学生会开会。讨论的内容是学园祭项目安排,各部门出项目都需要搬到学生会决议,纳伊是文艺部副部长,自然也在此列。
他当时看到那姑娘踩点入室,就觉得接下来不会太平。事实也是如此。文艺部提议和计算机部搞个第九艺术展览会。新项目的计划稿刚被翻开第一页,顶上学生会长就开口,一通标准稻妻式压力,“游戏这个主题容易引争议,这么做会不会给院风评带来不好的影响?”
然后又是,“之前文艺部做文青报刊的项目还没结束,何必增加预算压力?不如再多考虑考虑吧。”
他这番话说的斟酌谨慎,眼角余光偷偷瞟绫人的脸色,显然搞不懂这位校董来旁听到底是打什么主意。神里绫人任由这目光随意打量,八风不动,悠悠拿杯盖撇开茶沫,心里却觉得无聊。
这话他太熟悉了,他和九条家、柊家开会就是如此,他提的意见,实质内容一概不提,这些虚头巴脑的责任问题他们能翻来覆去个几十遍,那字字句句都是‘以大股东雷电将军的旨意为优先’,仿佛神里绫人是个叛臣贼子,十恶不赦,天天想让稻妻院光速倒闭。
他听纳伊代表发言反驳,从立项初衷到具体实施思路,优缺利弊如何扬长避短,一套下来哪怕学生会长是头牛都该听懂了。
他想,虽然纸面上写着这姑娘喜欢搞事,但实际不尽然。她并不是瞎搞,且很有做事的热忱。可惜,稻妻人最擅长不懂装懂,一条条一句句逐字逐项说明解释,最终只得来一句:“我觉得应该再等等,等到时机、考虑都成熟了再说吧。”
于是纳伊不说话了。
神里绫人也没开口。要他评判,这项目足够完备,至少没有时机考虑不成熟的地方。但他是来巡视校园学生活动的,不是来牵头学生活动内容的,这话他不能说,也没立场说。
更何况这姑娘当初敢直接和鹰司撕破脸,还给他软钉子吃,让他别追究太深……他倒也想看看,她打算怎么过这个坎。
然后他听到一声惊呼。
起初还是低低的,像是海潮汹涌前的鸦雀嘶鸣,洪水开闸前泄出一丝气音。但很快,海潮涨起,洪水开闸,那被压在喉咙里的声音一下子在社团里炸开了。
神里绫人还有些恍惚,抬头就见纳伊已经三步并两步走到学生会长,一脚踹在了对方的黑色圆椅上。那椅子带着轮滑,愣是让学生会长连人带椅滚出去了一米远,顺便免费玩了一次游乐园的旋转茶杯。
然后他就看着小姑娘撸起袖子,起手一个标准擒拿术,学生会长跟个小鸡似得被她一把提溜了起来。“什么叫时机成熟?你告诉我,什么叫考虑成熟?你们家农耕都是等作物烂了再收的是吧?”
她边骂边揍,下手毫不含糊。‘早看你不爽了,不就是想减文艺部经费吗’、‘管的那么宽什么都不让做,你怎么不去当国际警察’,小混混般的寻衅跟着惨叫一同传来,听得神里绫人微微发怔。
混乱中他似乎听到有谁小声点评。“她空手道黑带。”
又见场内纳伊把企划书卷成筒,抡起来虎虎生风。
于是那声音又说。“好像也学过剑道。”
许是用纸筒揍起来没木剑的手感,没几下纳伊就放下临时武器,架势一拉,好家伙,这次改成了柔道起手。
难怪鹰司一个男生能被她揍翻……神里绫人不禁以手扶额,心觉这样不行,毕竟学生自主活动他管不着,但学生斗殴这事他真得管。
但他刚起身,却见小姑娘一眼瞪过来。那眼锋凌厉,气势咄咄,仿佛能化为实质的话语——要是敢插手,我连你一起揍。
……真是奇了。神里绫人想,他平生没被什么人威胁过,以他的地位敢威胁他的人也不多。但这小小的威慑却仿佛带着股别样的魔力,让他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于是他看着众人纷纷拉架,哄的哄劝的劝。饶是他一贯习惯摆着笑脸也有些绷不住的哭笑不得。谁想得到来学生会参一次会,还能有幸观摩一回天下第一武道会。
脑海里闪过数条罪状,斗殴滋事、目无尊长、在校董面前公然寻衅……这些至少足够让纳伊再上一次讲台,对着全校师生朗诵一段从各种网站拼凑来的检讨书。
但在这一大堆条条框框的背后,他却又有一种隐秘的雀跃,仿佛纳伊揍的不是学生会长,而是九条、柊那两个老混头。那一拳一喝都化为一簇火种,顺着那道视线燃烧,灼至心口,让神里绫人心头冒出了一丝隐隐的、不为人知的快意。
大概也是因此——因为这仿佛同一困境,但又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态度,他才会在那天等教导主任教训完这个没药救的熊孩子后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一边把没被通过的企划资料愤愤塞回书包,又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到。
“不介意的话,纳伊同学,有幸赏脸喝杯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