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沉裳来到了天守阁,迎接她的是携着雷光的一刀。这一刀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量,被沉裳拔刀很容易地接下了。
她朝着里面的武者喊:“我来找【女士】,你有看见她吗?”
雷电将军收了刀,毫不客气地用冰冷声调回答:“【女士】已死,为此身所斩。”
沉裳早已料到这个结局,不过还是有些意外罢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要再次开口,被雷电将军一句话堵了回去。
“愚人众不允许停留此地,请回吧。”
沉裳:“那么,【女士】的遗体呢?”
雷电将军:“她连灰烬都不曾留下。”
沉裳:“遗物呢?”
雷电将军:“御前决斗裁判方有权利处置遗物。”
沉裳:“我如何才能要回它们?”
雷电将军:“御前决斗胜者有机会获得神明之眷顾。”
雷电将军再次警告,沉裳已经消耗了她许多的耐心:“你已经问过足够多的问题,请回吧。”
沉裳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攥紧了手里的刀。
挑战魔神,她也并不是没有做过。
“若我向你发起「御前决斗」呢?”
“准。”她回答。
雷电将军眼中的紫色一闪,她在一瞬间似乎像是变了个人,脸色柔和下来,“向神明发起「御前决斗」么……虽为愚人众,我佩服你的勇气与情谊。但对手为神明,胜利本就是不可能之事。”
雷电将军的表情比之前更为生动,她叹息一声,手里的梦想一心随之散发出更为猛烈的光芒。沉裳也举起了日月切。
“不知你是否还认识我,”沉裳转动了刀上的月瞳,那颗眼球与她身上的鳞片同样发出幽蓝色的光芒,“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她曾经是你的敌人。”
——而我?而我之于她,可谓籍籍无名。我是曾经你之臣民流传着的「怪胎」、你口中的败犬、斩杀你国新生魔神「追日」与「摧月」之人、你所抛弃造物之同伴。
我的重视之人皆为你的敌人,我的辉煌皆生于你的国土,我的名号因你身之过错而诞。
如今,我会再加一项名头——敢于直面雷光者,永恒之主的御前决斗对手。
沉裳向一旁闪避,咳出一口血来,嘴角残留的血迹被随意抹开。她露出一个战意盎然的笑容。
第六十回合,结束。
可雷电将军却不再出手了,她只是握着梦想一心,双手下垂。她只是悲悯地望着沉裳。她似乎是认出了沉裳,认出了往昔那只尚且稚嫩混沌却执着忠心的「怪胎」。
“为何仍要行不可能之事?”
她想到了之前有一位巫女,她是曾经的海祇岛的领导者,被她一刀斩灭。她是敌人,她临终时并无怨悔。她想到了之前有一位御前决斗的挑战者,他挑战的是九条大将,落败后被将军一刀斩灭。他是雷神之眼持有者,他临终前并无遗憾之色。
她莫名觉得他们有点相像。
沉裳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更大幅度的笑容,她因为长时间的高强度战斗而有点精神恍惚,就连这笑容也带上了疯狂的意味,倒是有点愚人众的风格了。
“因为我是武者啊。”
她如此回答,更加凄厉的蓝白色刃光伴随着雪色刀灵向雷电将军袭来。
14
“咳……”
第一百回合,结束。
沉裳是深海龙蜥与璃月仙兽的混血儿,此种非人之物拥有强大的自愈再生能力。
她在刀光中得到空闲,捂住嘴,咳出一些先前堵在喉口的碎块。
“你的意志已经得到此身的认可。“雷电将军收起了刀,在闭关的这几百年间就算是她也没有经历过如此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饶是人偶的身体也有些滞涩,看起来损耗有些严重,需要修理了。
沉裳随手甩掉那些令她心情不快的东西,红色星星点点落在地板上:“不继续了吗?”
雷电将军:“不。我已经说过,挑战神明是不可能之事。如今「御前决斗」的意义不在于某一方的死亡。”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仁慈。不久前才意识到自己错误的神明学会了宽恕。
她挥动手指,一个小小的深红色盒子从天守阁某一角落飞来,送到沉裳手边。
“此即是【女士】的遗物。”
沉裳终于考虑到了此行的目的,愣怔了好一会才从战斗状态中回过神来。她接下那个盒子。
“好吧,极致的武者,”她回答,“在我们分出高下之前,我还会来找你的。”
她将那把略带缺损的日月切别回腰间,趋步走出了天守阁。她从始至终保持着沉默,像是为逝去之人哀悼。
15
在沉裳捧着小红盒,听闻下属传来【散兵】未归至冬的事情时,雪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冷。
【女士】殉职,【散兵】叛逃,【人鱼】带回同僚遗物的事情在愚人众里传开了。
【人鱼】原本是不在前往稻妻的计划中的,她却被【散兵】带去了。于是,唯一从稻妻回到这里的执行官剩她一人。
沉裳围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少女】坐在她身边。她半睁着眼,瞳孔因壁炉明亮的暖橙色光芒而缩成细细一条,虹膜被映染成明艳的橙红色。而【少女】双手相交放于腿上,轻哼着未名的歌谣。
“哥伦比娅……”沉裳轻轻唤了一声,得到了对方停止的歌声与头上柔软的触感,“我好难受。”
她的语言一向直白,每次说到自己都像是径直往心脏处挖。他人易懂,却总是让自己受伤。
她不知道罗莎琳为什么平白无故为雷电将军献上生命,不知道人偶为什么要再次离开。她甚至对此毫无察觉,一切似乎毫无预兆。
不,似乎是有预兆的。在罗莎琳提出了格外盛大的庆功宴时,如果她能知道这意味着此行格外凶险;在人偶上船前对于将去何方的缄口不言,如果她能知道这意味着他将再次不告而别……
她好像,再次失去了很多东西。过了几千年,她仍然像是那个「怪胎」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重视之人的离去。人偶说的没错,她好像从来没什么长进。他们都在时间的洪流中前进,而她滞留在原地。于是他们抛下了她,她看着他们奔向黑色的未来。
哥伦比娅只是轻柔地顺着她散下来的发丝轨迹抚摸着,再次哼起歌谣,在静默的冬夜里格外令人困倦。
沉裳莫名想到了夜晚的海边,在一切悲剧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听着往昔之人的鲸歌、踏着闪光的浪花、面朝着淡色的月亮。
此刻的她面朝着冷蓝色的月亮,蜷缩起身体,在壁炉旁边悄然睡着了。
16
冬夜的愚戏是罗莎琳的葬礼。
沉裳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场面,执行官们各怀鬼胎,而她独自一人为主角哀悼。
【少女】伏在冰棺上,哼起歌谣。
“……为了纪念我们的好同伴……足足半日的停工缅怀……”
略带沧桑的嗓音,携着大段大段的表面说辞而来,令沉裳不快。
“……血泪与哀嚎……比我这银行家还要扭曲啊……”
逞了一时口舌之快的语言,完全偏离了主题而只顾自身利益,令沉裳厌恶。
“……缺乏同理心,又只会龟缩在至冬的富商政要来说,应该无法想象吧……”
烦躁、血液沸腾、刀剑在嗡鸣。
令沉裳瞳孔紧缩,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日月切,上面的月瞳发散着幽蓝的光。神经紧紧地束在一起,好像要崩裂了。
“你们这些争斗者,都想在此地为罗莎琳陪葬吗。”
不是问句,是不容置疑的陈述句。
沉裳按住了因为情绪不稳定而震动的日月切,她感到那沉寂已久的食欲再一次翻涌而上。这次并不是因为缺少食物,而是因为愤怒。她希望此刻能够吃下些什么——比如同僚们的尸体之类的。
自从加入了愚人众,她似乎对于食欲的控制力变差了。为什么呢?是因为她总是不够强大吗?
可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到打败魔神了,为什么她的旧友们要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先前的争斗者们寂静了一瞬——毫无疑问,在罗莎琳的葬礼上,【人鱼】在于情于理,都是最有发言权的一位,她的战斗力也足以让大半执行官席位忌惮。
“喂喂,就连我都觉得,”【公子】因为这寂静的场合而及时出声,调解僵化的气氛了,“这儿可不是适合「争斗」的场合。”
沉裳深呼吸,闭上眼,重新冷静下来,日月切不再有动静。
她在愚戏结束之时,走到罗莎琳的棺墓边,微微低头,闭上了眼。皮耶罗念诵着既定的词句。
“……所有崇高的牺牲,都将铭刻于坚冰之上,与国长存……”
——罗莎琳,这一刻你并非那个单纯的等待着爱人的少女、并非高傲自大的【女士】。你是罗莎琳,只是那个把我从雪地里捡回来的罗莎琳。
你是罗莎琳,我不在乎你曾犯下的恶,我不在乎你的奢侈、你的高傲。你只是那个成为我友人又以死亡抛弃我的罗莎琳。
沉裳那冰雪之躯中的黑色久违地再一次翻腾了起来,连带着她的愤怒、她的遗憾、她的无奈。
她的不甘、她的执念。
她的理想。
沉裳啊,那个昔日的纯粹而透明的游鱼。她在龙蜥的哼鸣声中初次被抛到空中、丢到岸上;她在一声声「怪胎」中再次被丢弃。可是她并没有在那一时代的尘世中染上灰色,即便她的往日已经远去。身为师长的巫女早已死去,人人恐惧的传说也销声匿迹。
可是,有什么改变了她。她一次次地被抛上她并不奢求的蓝天,丢到火焰灼灼的壁炉里。记忆的长廊中,她可曾记得另一端的那个纯真美好的「裳」?
她在失重的眩晕与高温的炙烤中、在旧友的抛弃中、在无力中,内脏被染成了黑色。
沉裳也曾发誓,她要学会爱人类,成为人类。她要保护纯白的人类幼崽和人偶。她要将自己的「旧世界」永远铭记。但此刻她发现她全都没有做到。
沉裳此刻发誓,她要以刀剑斩灭异议者,直到世间万物皆颤抖恐惧地承认她为人;她要以偏执疯狂捕捉二次逃逸者,使其永生永世锁在自己身边,无法再度离去;她要以仇恨燃尽与她为敌者,让整个稻妻为她死去的「旧世界」陪葬。
沉裳啊,那个昔日的纯粹而透明的游鱼,因为世界的恶意而成为了恶意的一部分。
冰蓝色的神之眼和海蓝色的邪眼一同反射着冰冷的光芒。
她睁开了眼,虹膜依旧是淡粉色。
她被黑色的浪潮席卷而下,渐渐沉沦,原本冰雪般的躯体中流淌着黑色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