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况下,我都很讨厌午睡,尤其还是没控制好午睡时长的时候。
因为一个人在黄昏中醒来,斜阳透过没拉好的窗帘照进屋子,屋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除了自己。那从迷茫慢慢转为清醒的过程,真的会让人发自内心地觉得世界很安静,也很孤单。
我从床上爬起来,有些狼狈。可能是因为卡维这几天出差,没有人督促我按时在午睡后起床,导致我睡得时间有些长,脑袋也跟着不大清醒。
“才几天,怎么就想那个家伙了?”
我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对脆弱的自己生起莫名的闷气。
坐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我才起身到阳台上收衣服。
唔,准确来说不是衣服,而是一只小小的手作钩线挂件。
外形上看,它就只是一只笑着的表情贱嗖嗖的齿轮狮子,设计还算有趣,走线也让人挑不出差错。总而言之,作为小玩意或许也勉强算得上有趣。
但实际上,齿轮狮子钩线挂件对于我而言非常重要,要不我也不会定期给它“洗澡”,让它一直保持干净整洁的外表,以及洗衣液的香气。
只因为它是我爱人卡维亲手做出来然后送给我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悠闲的午后,我坐在沙发上看书。我本该全情投入在书中,可视野中突兀出现了一个黄色类圆球状物体。
“当当!看,海瑟姆,这是我刚刚钩线钩出来的齿轮狮子!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爱?”
我皱了皱眉,用手固定住视野中乱晃的不明类球形物体。
“晃得我心烦,”我说。
一旁原本语气里还带着兴奋意味的家伙立刻不满起来:
“喂喂!你这样子说话,难道不害怕失去我吗?”
“我是说,小太阳很可爱,可以留下;而你就不要在我身边晃来晃去了。”
“啊啊啊——”卡维尖叫着将他刚刚钩出来的齿轮狮子塞进我手里,空出的手将我一把拥进他怀里,接着用另一只手很不客气地揉乱了我的头发。
这个家伙,讨厌别人把他精心打理的头发弄乱,却对别人那么不客气。
折腾完我的头发,他也终于安静下来。
此时,我正靠在他的胸膛上,手里把玩着那只可爱的钩线挂件,听着他说话,感受着他胸膛里正有力跳动着的那颗健康的心脏。
“我得纠正你,这只钩线挂件叫齿轮狮子,后面那个棕色圆盘状看似是不明物体的部分是它的鬃毛。虽然它长得很像太阳,但它真的不是太阳……”
“太阳煎蛋,”我打断道。
卡维被噎住。
“总,总之这是我刚来梦之城·德林姆的时候为这家侦探社设计出来的形象,对我来说它有很重大的意义。”
“也寓意着我将组成我很重要的那部分也一并送给你,你也要收下它,喜欢它,并且对它好。”
听到这里,我不禁举起手,手心里正捧着那个奇异又可爱的小钩线挂件。
我看着它,突然觉得自己眼下拥有的一切都很奇妙,包括小太阳,包括卡维,包括如今,所有的所有。
“那好吧,小太阳,很高兴认识你,”我郑重其事地同手中的小家伙打招呼。
“都说了是齿轮狮子!!!”卡维又气鼓鼓地吱哇乱叫起来。
而此时此刻,我的手里也捧着那只刚从阳台晾衣架的夹子下被解救出来的小太阳。
好吧,按照卡维的说法,齿轮狮子。
卡维跟我说过齿轮狮子原本其实是一只渴望成为狮子的小猫,因为努力寻找并戴上齿轮才真正成为狮子的。
“这样也能算真正的狮子?”我对此提出疑问。
“比喻啦是比喻,”卡维立刻道,“其实可以这么理解,一个人因为渴望做出努力,那么他就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过上自己想过上的生活。”
“这么积极向上,真不愧是小太阳,”我面无表情道。
“都说了是齿轮狮子啊啊啊——”卡维抓狂。
是啊,相信想要的,拼尽全力就能得到,本来就是很“太阳”很乐观的想法。
同样,也是相信童话的人才会有的幼稚想法。
实际上,在现实中,就是有很多事情,哪怕拼尽全力,也永远够不到,永远追不上。
但我想,这种事也没办法对着可爱的小太阳和大太阳说出来,那也太扫兴了。
更何况,难道永远够不到永远追不上就不会去够去追了吗?
水中月,镜中花,又何妨?
只有停下脚步的那一刻,说出口“我放弃”或是“我认输”的那一刻,才算是真正永远的不可及。
.
艾尔海森依照约定好的时间准时准点来到餐厅。
“周先生定的包厢,”他向前台如此说道。
“好的先生,请跟我来。”
前台领着艾尔海森上楼梯,左拐右拐,最后在一扇门前驻足。
艾尔海森没客气,直接推门而入。
“艾尔海森,哈哈哈,你可算是到了啊!”
入目是周国栋那张脸皮褶子笑到全部拧到一起的模样,不能说是夸张,甚至可以说是惊悚。
但艾尔海森对此仍旧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
“有什么事情吗?可是很难得你会亲自到我这里来找我,还专门一定要请我出来吃饭。”
前台将艾尔海森领到包厢门口自然就离开了,此时包厢里也就只有艾尔海森和周国栋两个人。
周国栋现在是一点儿也不介意艾尔海森这半死不活的态度了,相反,还颇为殷勤地招呼艾尔海森坐下,并且亲自帮艾尔海森将椅子从桌子下拉了出来。
“诶,说得哪里话,也太生分了。快坐下来啊,这家私房菜馆可是很有名的,估计我们AI老师平时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架势,大概率是没尝过吧,哈哈,今天可千万别给我省钱,放开肚子吃,哈哈……”
艾尔海森顿了一下,明显是有被这突如其来的肉麻态度恶心到,但也没说什么呛人的话,而是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见艾尔海森落座,周国栋这才跟着落座,他翻开手边的菜单,但是菜单却正对着艾尔海森。
“诶诶,看这咸蛋黄焗海蟹,这可是招牌菜,听说是壳都炸酥了可以直接吃进去的,必须得点;还有这响油鳝糊,上菜的时候会现场将一泼油汤浇上去,泡沫起来就像云朵一样,也必须来一份;还有这个……”
“我还以为我已经被孤星出版社当成是弃卒了,”艾尔海森冷淡的声音响起。
这话就犹如一只锋利的匕首,瞬间划破了包厢内由周国栋单方面尽力维持的其乐融融的假象。
周国栋脸色一僵,报菜名的活动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但他反应迅速,迅速调整好表情,便又将那肉包褶子一样的笑容给扯出来。
“真不是我说你小子,碰到这么大个事儿,怎么当时不想着说出实情,大家一块儿解决问题,反而还跟出版社闹变扭呢?”
“平时看你小子也挺成熟一人啊,怎么真遇到事情了就这么颓废、丧气,只想着逃避……”
周国栋一边说着,一边拿过手边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几张纸。
“你看你看,真相水落石出了,网上那事情就是我们出版社之前辞退的一个员工,也不知怎么就心理扭曲变.态然后在网上搞这么一出,当时我们出版社和他可是和平分手的啊,分手费都给足足的……”
艾尔海森没接话,但他接过了周国栋递来的那几张纸。
纸上大概说的就是出版社告那人诽谤,法院判胜诉,并要求那人如何公开道歉如何赔偿云云,后面还附有赔偿款的银行卡转账记录,以及初步拟定的道歉信,只待艾尔海森点头确认无误。
艾尔海森看了几眼似乎就没兴趣看了,将几张纸放在手边。
这一切看在周国栋眼里,不禁令他眼皮直跳。他实在摸不清艾尔海森这小子的脾性。
艾尔海森道:“我知道了,你们速度还挺快的。”
然后他又想了想,接着道:“谢谢。”
满嘴跑火车的周国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实际上周国栋同艾尔海森的私交挺一般的,似乎这十一年来也只有利益与利益的联系。
周国栋将自己的位置放得很清楚,挣钱就是挣钱。而艾尔海森本人似乎也挺冷淡的,平时也根本不搞那些感情维系活动。
要真说来,周国栋同艾尔海森,实际上是一点儿也不熟悉。
但周国栋有听出那句简单的“谢谢”里饱含的分量。可周国栋这个被感谢的当事人心中却也明白,他只是出于利益考量,才去找私家侦探调查整件事,然后出钱出时间折腾着打官司。
最后还是周国栋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结果到快吃完饭,桌上两个人都没人讲话。
“我……”终于,周国栋刚鼓起勇气想开口说些什么。
结果又被艾尔海森打断了。
“我实际上一直很感谢你还有孤星出版社。”
“当然,我知道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利益,不过这并不妨碍那些对于当时穷困潦倒的我来说有多重要。”
艾尔海森自顾自地讲着。
周国栋敢四指并拢指天发誓自己这辈子从没听过艾尔海森一次性讲过那么多话。
“我也自己弄过官司的事情,就是我十八岁那年短暂租过的那个出租屋。”
“当时我是自己跟租房公司租的,我按照合同退租,他们却死活不肯退押金。当时我还很天真,就想着这么简单的事情,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打不赢官司拿不回我自己的钱。那些钱虽然少,可也不该莫名其妙被人跟土匪一样强占。”
“可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太天真了。租房公司的公司名字不断变更,法人也这个变那个,我跑了一个月这个事情,又花了半年的时间等待,期间打电话给法官也被很不耐烦地对待。”
“最后,案子赢了,但我直到现在依然没拿回我的钱。选的是调解,但法院说租房公司账上没钱,根本没办法强制执行。”
说起往事的艾尔海森靠在椅背上,姿态很是随意。
“可我当时在网上查过了,那家公司依然正常运作着,也没关门大吉。再具体的我也搞不清,毕竟我可是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小可怜。”
“所以,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可真糟糕啊。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还有,那个时候跟你说什么我在孤儿院里长大,那里有个奶奶一直对我很好什么的,也是骗你的,因为那个善良的、热心肠的奶奶也根本不存在。”
“实际上我不相信活在这个世界有什么好的,我也只是憋着鼓劲,不想轻易向这个糟糕的世界低头罢了。”
憋在心里很久的话,积攒了那么久,总有一天要全部发.泄.出来,就如同火山喷发。
“还有《笨蛋侦探》,我是在写了《笨蛋侦探》之后,才相信原来这个世界还是有些好事发生的。即使我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根本比不上书中的那个世界。”
“但是,还是太迟了啊,我已经是一个无法相信世界善意的人了。”
艾尔海森从口袋里摸出一枚U盘,然后将它推向周国栋的方向。
说不清为什么,周国栋忽然觉得很惶恐。
“来之前我并不知道你来找我是什么事情,很抱歉说了有些刻薄的话。U盘里的,是我这段时间写的一些东西,合同还是老规矩,回去我会将授权的各种纸质文件寄到孤星。”
“另外,网上那位搅屎棍先生实际上并不算完全胡说八道。大概疯子的思路总是相通的吧。也可能是他情绪比较敏感能通过文字察觉出来我已经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健康人了。唔,健康,身体上的,以及心灵上的。也不排除这一切只是一个巧合。”
“只不过是我没有蠢到有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网上供人取笑的兴趣,这或许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我还保有那么些许的理智。除此之外,我自认为我的文笔还是要比那家伙找的枪手强上不少的。”
周国栋木愣愣地接过艾尔海森推来的U盘,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了。
难道说,搞艺术的脑子真的都有些问题?
听起来,今天的宴请不仅是周国栋做东向艾尔海森说明情况,因为艾尔海森也借此机会考验,甚至可以说是拷问周国栋。
现在看来,周国栋算是通过了拷问。
艾尔海森拿起餐巾擦完嘴就干脆利落地起身走人了,走之前还顺手带走了那几张证明自己清白的判决书。
而周国栋目视着艾尔海森的离去,竟莫名觉得刚刚经历的一餐虽是他们共事以来吃的第一餐,但或许也是最后一餐。
因为交代完所有事情的人,就是可以毫无牵挂、干脆利落地离席,而不会像电视剧里那些将死之人,话说一半就突然开始点头式呼吸,然后心怀不甘和怨恨地离世。
周国栋张嘴想叫住艾尔海森,可最终也没有发出声音。
因为艾尔海森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的轻松,像是卸下肩上所有的负担,驱散头顶所有阴霾。如同一只活泼的鸟儿,也可能是轻盈的蝴蝶。
周国栋不忍出声,好像那声音说出口又会将人拖回无光又粘稠难忍的泥沼中,使其勉为其难地煎熬着,挣脱不得。
周国栋不由地想:这该不会是孤星出版社同笔名为AI的作者的最后一次合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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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芝诺悖论(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