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朗有时候真是倒血霉,定段赛第七轮遇到时光,幼狮赛第二轮遇到俞亮。时光站在他身边眉头紧锁地观棋,俞亮抬头看见沈一朗身边的时光,他黑眸微动,手中的白棋忽然一手大飞直冲进了黑棋的腹地,时光的眉头更紧,手中的折扇焦躁地拍打着手心。褚嬴忍不住说:
【你这一手太激进了,如果阿朗反应过来,你的外势就危险了。】
俞亮语气不明地问:“你叫他这么亲密干嘛?”
褚嬴:?
时光:?
沈一朗:?
下一刻俞亮反应过来,他眼皮直跳,咳嗽两声,指了指对面两个人,“我是说你们站着挺亲密。”
时光观察了一下距离沈一朗还有一拳的距离,“亲密吗?”
俞亮硬着头皮说:“......有点。”
时光白了他一眼,“你管我呢?专心下你的棋好不好。”
这场比赛黑棋输白棋四目,沈一朗遗憾离场,一结束褚嬴就在俞亮耳边唠叨:
【你刚刚怎么就说漏嘴了!】
俞亮在洗手间一边擦手一边说:“那你下次少在我耳边说话,打扰我的思路。”
【你刚刚那一手,算了,回家再和你复盘。】
两人正在扯皮,厕所隔间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褚嬴吓了一跳,跑到俞亮身后颤颤巍巍地说:
【小亮,那里怎么回事?】
俞亮问:“什么怎么回事?”
身后的拍打声愈发强烈,甚至传来嘀嘀咕咕的人声,褚嬴一边抱头鼠窜一边说:
【那里不会有鬼吧?你们的茅房怎么这么多鬼啊!】
隔间断断续续地传出拍门声,褚嬴绕着俞亮吱哇乱叫,俞亮不知道他“茅房多鬼”这个结论怎么得出来的,他淡定地走过去,敲了敲门,听见里面还在忘我地讲话:
“他布局这步棋看似无理之着,但后来却成为中盘征子的伏兵,难道他真的能算得这么远吗?”
“他不仅算好了这一步,而且这一手脱先,也是他的陷阱。”
不止一道声音,豁,俞亮继续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不耐烦地喊:
“谁啊,有人啊!”
俞亮冷冷地说:“这里是公共厕所。”
里面又拍了一下,厕所门打开了,俞亮侧目扫了一眼,还挺讲究,除了马桶盖上的棋盘棋谱,厕所里还放了香薰,岳智和穆清春刚刚蹲在角落里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他们看见是俞亮,起身客气地说:
“你是俞晓暘九段的儿子俞亮啊,你也是过来复盘时光初段幼狮赛的棋谱的?”
“.....”俞亮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棋盘上摆着时光对弈李春树的棋局,他平静地说:
“我不喜欢在厕所复盘,但如果你是复盘时光的棋局的话,我和时光从小一起长大,我对他的想法总能猜出个**分。”
岳智、穆清春:?
穆清春不由自主地问:“谁问你了?”
俞亮一脸坦然,穆清春继续说:“而且我听说你去韩国学了六年的棋,怎么就和时光从小一起长大了?”
褚嬴在旁边偷笑,俞亮蹙紧眉头,他在韩国那六年经常听褚嬴提起年少的时光,他自认为比旁人更熟悉那位天才。
虽然根本没办法让别人知道。
岳智说:“我下一场就要对阵时光了,怎么样,俞亮初段,要不要一起来研究一下?”
俞亮挑衅地勾唇,冷冷地说:“不必了,我会在决赛上亲自研究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穆清春蹲在马桶盖上围观了俞亮找茬又离场的全过程,发自肺腑地说:
“他有病吧。”
第二天的四强赛俞亮初段对阵穆清春,时光初段对阵岳智,穆清春刚刚鞠躬和俞亮相互致礼猜先,俞亮问:
“怎么?在厕所研究出什么来了吗?”
穆清春对他莫名其妙的敌意感到疑惑,“啊?没什么,时光和李春树那场对弈我也看了,去洗手间的时候又刚好碰到岳智而已。”
俞亮嗤笑一声,这盘棋俞亮初段执黑,穆清春执白,开局俞亮先下右上角星位,两人各自占角、守角、拆边,安稳度过前期,中盘阶段黑棋率先发起进攻,向白棋的地盘压缩。
另一边,时光很快就中盘获胜,他鞠躬向岳智行礼,“承让,你已经下得很好了。”
岳智瞪着他说:“你别得意。”
时光温和地笑笑,“那我待会和你复盘啊?你先别走啊,还要集合呢!”
岳智冷哼一声,背上背包走了,时光白了一眼,
“这破脾气。”
重生前岳智和他处处不对付,但也仅在棋盘之上,时光后来越处越觉得这人心思很好懂,夸他两句就会飘,就是嘴上不饶人,遇上俞亮这种心眼直的,非和他掰扯个两天两夜。
他还要等弈江湖的学生全部完成比赛带队回道场,闲着没事干溜达来看俞亮对弈穆清春,此时盘上的黑棋正在与白棋进行杀气,白棋选择放弃已死的地盘,脱先寻求黑棋的破绽,减缓黑棋的攻势。穆清春说:
“据说你和时光一样,对白子虬的棋颇有研究?”
确实,俞亮和时光一样,棋形都颇有古棋韵味,只是俞亮更注重古棋里棋形优美的特点,和白子虬一样棋形灵动,而时光则像古棋一样好战,擅长中盘搅局对杀。
“我就在你边上,能别当着我的面说我小话么?”时光刚过来就听见穆清春提起他,此时俞亮落下一子,抓住了白棋的空隙,断开了白棋的连接,他眼神微黯,
“专心。”
俞亮的对杀技巧在日以继日与褚嬴的对弈中大有长进,每一步打吃、收气都有条不紊,赏心悦目,对弈到中盘更是屠掉白棋一条大龙。
这一局,穆清春中盘认输。
“承让。”
俞亮起身致礼,他转头,看见时光和褚嬴都站在他身边,时光笑着说:
“赢得漂亮。”
褚嬴说:【你的棋力又精进了,回去陪你复盘。】
穆清春记下棋谱之后就回去了,时光给俞亮简单复盘了一遍,扇子指着一手棋,眉飞色舞地说:
“你刚刚下的这一手很妙,直接阻断了白棋的后路,哎,我给你这手取了个名。”
俞亮问:“什么名?”
时光铿锵有力地说:“亮之电磁脉冲炮。”
俞亮看见时光的炯炯目光,他和褚嬴沉默了一瞬,失笑道:“什么名,花里胡哨。”
时光骄傲地说:“那你知不知道我经常下的那手断有个名儿。”
“什么?”
“叫‘光之飞盾’,我朋友赐名的。”
俞亮打趣:“还赐名,你朋友是皇上啊?”
褚嬴说:【这可不能瞎说。】
不远处方绪和白川都在等他们,方绪跑过来揽住两个少年的肩膀,得意地说:
“老师今晚下厨,说要给你们俩庆功呢,庆祝我们家双子星提前包揽下冠亚军。”
他们和白川打过招呼,俞亮疑惑地问:“双子星?”
他瞥见时光对这个称呼没什么反应,他有点窃喜,又有点失落,白川解释:
“这不刚刚桑老也来观战了,他对你们评价很高啊,说你们是围棋界新兴的双子星,你们要继续努力啊。”
聊了一会,时光说累了,想早点回宿舍休息,准备带队回道场,俞亮只好和方绪回家。
饭桌上见到俞晓暘,他还在研究韩国棋手的棋谱,他们在饭桌上不怎么说话,大多是明娴在关心他,偶尔俞晓暘插两句嘴。他们和大多数父子一样,儿子仰望着父亲的背影,敬爱有余,熟稔不足,他试图亲近,却又望而却步。
他和时光不一样,与实力无关,时光与俞晓暘没有那张名为“父亲”的薄膜,俞晓暘对时光也没有名为“父爱”的威严,所以时光在俞晓暘面前总是平等的。
他们在温暖的灯光下吃饭,俞晓暘还是如常训方绪,没有外人在,俞晓暘总是对方绪露出忧心忡忡的目光,
“你看看那些年轻一辈的棋手,你要不再加把劲,我就当没你这个徒弟!”
明娴和俞亮熟练地打圆场,吃过饭俞晓暘便催着方绪回家,明娴收拾残局,俞亮望向饭桌上还在研究棋谱的父亲,每个子女都有获得父亲认可的愿望,俞亮也不例外,他开口询问:
“爸爸,你觉得这次我能赢时光吗?”
俞晓暘放下棋谱,他们父子之间甚少交流,俞晓暘也珍惜难得的父子谈心时间,他斟酌着鼓励:
“你最近很有进步,不用紧张,怎么,你很想赢他吗?”
俞亮说:“很想,一直都很想,我不想让他等我,我拼尽全力都想用对等的姿态和他站在一起。”
俞晓暘温和地说:“是吗?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本来以为今天时光会来,我有件事想拜托他,俞亮,你明天替我转达吧。”
“爸,你说。”
“我想和褚嬴约一盘棋。”
俞亮突兀地清了两下嗓子,眼神游离看向褚嬴,支支吾吾地说:
“啊,褚嬴老师...呃.....嗯,时光他应该不会答应的。”
俞晓暘问:“为什么?”
俞亮急中生智:“因为褚嬴老师他重病在床,来不了的。不过,爸,你怎么忽然想和褚嬴老师约棋。”
俞晓暘微笑道:“我复盘过几次你给我看的那局棋,有点心得,想亲自和他对弈一下而已,能与这样优秀的棋手交流,输赢是无所谓的,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也许是想起前世的事情,褚嬴出声道:【好。】
重生前,他也为没能和俞晓暘多对弈几次感到遗憾,在俞亮身边耳语几句,俞亮眨眨眼睛,对俞晓暘说:
“爸,我也认识褚嬴老师,只是他身体原因实在不愿见人,但还有一个办法,您听说过师兄的围达网吗?”
第二天决赛,时光初段对阵俞亮初段,这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情,岳智“哼”了一声,嘀咕道:
“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这一局,俞亮初段执黑,时光初段执白。双方开局各在角、边以及中腹各占一子,在连续落子中,左下角棋形,双方采用常见的定式,棋形舒展安定,以双方均可接受的结果收尾,右边黑棋在拆二之后获得了一定根据地,但被白棋占据星位,或多或少受到了牵制和攻击。俞亮捻紧黑子,眼中是难掩的兴奋。时光问他:
“落子还是这么快?”
俞亮说:“因为是你,每一步我都早已深思熟虑过了。”
中盘阶段,两方开始互相厮杀,黑棋想对白棋杀气,白棋淡定应对,试图搅乱黑棋稳固的实地,黑棋外势的布局被搅乱,反倒露出破绽,被白棋占据了先手。
中盘阶段被人占据先手那是大忌,偏偏时光是中盘战斗的行家,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黑棋迟迟没有落子,褚嬴鼓励他:
【小亮,别慌,仔细观察一下,我看到了扭转乾坤的一手。】
俞亮仔细打量着棋局,微笑道:“我也看见了。”
黑棋找到白棋的缺陷虎了一手,断开了白棋的棋形,时光用扇子抵住下巴,淡然地说:
“你一定以为自己找到了致胜关键,俞亮,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白子自信落下,原本已经扭转乾坤的棋局,局面再次颠倒过来,白棋往黑棋的腹地送了一子,堵住了黑棋本就不多的气,他逼迫黑棋自紧一气,把本来的稳固的棋形做死。
一旦这片黑棋死去,白棋便可以乘胜追击,那黑棋再也无力回天了。
时光的棋风,顽皮、狡诈,常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陷阱,褚嬴在俞亮身后皱眉思索着棋局,时光狡黠地笑道:
“俞亮初段,还要继续吗?”
俞亮对上他的目光,在对方笑意盈盈的目光下,试图在棋盘上寻找生机,但无论黑棋如何突破,始终被白棋截杀。
这一局,时光初段胜俞亮初段十三目。时光起身鞠躬,
“承让,下得真好。”
俞亮释怀地放下棋子,他没有沮丧的神色,对时光轻声说:“虽然这次还是输给了你,但我没有输棋的遗憾。”
“嗯?”
他认真注视时光,微笑道:“每一次和你下棋,我只觉得欣喜。”
与你对弈,输赢是无所谓的,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俞亮从未如此释然地在棋盘上面对时光,面对输棋的自己,时光回应他:
“我也是。”
身边传来一声冷哼,观棋的岳智翻了个白眼,无语道:
“时老师,咱能快点去领奖不?我爷爷的司机还在等我。”
“.....知道了”
重活一世,时光依旧想不明白,颁奖典礼不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让一群围棋界的泰斗在这露天小草坪上晒太阳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美观吗?大气吗?也不怕给上了年纪的晒厥过去?
俞亮见时光神情变幻莫测,贴心地询问:“你在看什么?”
“没啥,看绪哥晒太阳呢。”
俞亮还在笑,那边颁奖典礼即将开始,主持人开始念词,
“请冠亚军上来领奖。”
怎么就变成冠亚军一起了?时光腹诽,他和俞亮并肩上台,场下除了俞晓暘九段,其他九段基本都在场,主持人开始走流程:
“请时光初段发表获奖感言。”
时光如常开口,自从重生回来,他的获奖感言从未变过,只要说出这段话,他的内心就会由衷地安定下来,仿佛褚嬴还在他的身边,
“谢谢主持人,谢谢各位老师的厚爱,能拿到这个冠军我由衷感到欣喜,这个冠军不属于我一个人,我希望把这份喜悦分享给我的老师褚嬴,是他教会了我下棋,他是一位品性高洁,纯粹的......”
“接下来有请亚军发表获奖感言。”
不知道为什么,主持人着急地打断了他,俞亮和时光对视一眼,他伸手示意时光的方向,
“先请时光初段发言完毕。”
俞亮知道时光很在意这个时候,他看见对方眼底分明的黯然,听见他略微失落地说:
“我的老师褚嬴是一位品性高洁,对围棋纯粹的棋士,我的发言完毕,谢谢。”他朝台下深深鞠躬,褚嬴也站在他的面前鞠躬,语气欣慰地说:
【我家小光也是世界上最好的棋士。】
“接下来有请亚军发表获奖感言。”
俞亮认真注视着时光的双眼,“谢谢主持人,谢谢各位老师的厚爱,我感谢一路走来对我所有帮助的人,以及时光初段,多谢他一直以来的陪伴,我享受每一次和他对弈的时间,谢谢。”
时光小声回应:“我也是。”
穆清春在台下问岳智:“他这是什么意思?感觉怪怪的。”
岳智面如蜡色地回答:“呵呵,可能在表白吧。”
前面坐着的方绪似乎僵了一下,他们旁边的洪河不满地插嘴:
“瞎说啥啊!”
就是,方绪在心里附和,他理了理领带,听到洪河继续说:
“再怎么说,肯定也是俞亮单恋我们时长老!你们听听他说的话!”
岳智的面如蜡色传染到方绪脸上,台上的主持人还在继续念词:
“两位老师感情真好,请两位老师留步。”
时光直觉不妙,颁奖台的另一边,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西装的男人上台,带着两个拿着支票的伙计对众人说:
“各位,我是东湖证券队的经理,还有个好消息要公布给大家,我们东湖证券队一直都是中国围棋甲级联赛的强队,现在我们队愿意出二万奖金签下幼狮赛的冠亚军,特别是小亮老师,名门之后,年轻有为,进入我们东湖证券队之后,将来肯定可以在围甲赛场上大放异彩。”
时光被宋坤经理挤在一边,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次颁奖的添头,经理笑眯眯地朝俞亮伸手,拉住对方说:
“小亮老师,来合个影吧?”
俞亮推开宋坤,婉拒道:“不好意思,我不.....”
正当宋坤强硬地把支票往俞亮手里塞时,旁边的时光一把推开支票,拦在俞亮面前抢过麦克风说:
“他说不好意思你没听到吗?”
宋坤懵了,“哎?”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宋坤顿在原地,时光再次重复:
“他说不好意思,他不签。”
他正要把支票推回去,宋坤眼轱辘一转,转手把支票往他怀里塞,此时他们面前的摄影快门按下,俞亮挡住时光,
“你们干嘛?”
目的已经达成,宋坤满意地招呼摄影师离场,时光反应很快,他拉着俞亮塞给场下的方绪,柔声叮嘱:
“我有点事,你先和绪哥回去。”
“时光!”
方绪察觉到不对劲,眼疾手快地拉住俞亮,听见师弟着急地说:
“师兄,我要去找时光,那个经理不对劲。”
方绪宽慰道:“小亮,你先别着急,时光他不想你过去,说明他自己有分寸的。”
“他就是个白痴他能有什么分寸?”
方绪腹诽,那可不见得,时光看起来只是过去和人家“友好交流”,他师弟看起来是过去和人家“友好切磋”的。
时光追着宋坤来到后台,果不其然,没走几步就看见宋坤在休息室等他。
哦唷,鸿门宴。时光磨了磨牙,宋坤倒了杯茶,伸手招呼他坐下,时光靠在门上冷冷地说:
“不坐了,有话直说吧。”
“时初段是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你和围达还没签合同吧?”
时光挑眉,“哦?你什么意思?”
“来我们东湖证券队吧,方绪那支队伍闹着玩的,没什么前途。
时光果断拒绝,“我不要。”
宋坤扶了扶眼镜,“我就知....不过刚刚照片都拍了,时光初段,照片如果一发出去,舆论方面你得考虑啊。”
时光云淡风轻地笑道:“随意。”
他把刚刚的支票拍在桌子上,宋坤似乎早有预料一般,淡定地说:
“那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俞晓暘九段考虑吧?听说你是俞门的红人,由俞晓暘一手栽培起来的半个关门弟子啊。”
时光叹了口气,平静地说:“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的老师叫褚赢,以及,你在威胁我?”
他尾音变冷,宋坤似笑非笑地说:“怎么能算威胁呢?那是惜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