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生永远不会一帆风顺。
生命的暴雨总是说来就来,从不管她能不能承受。
在管思青失业这天,她的狗查出了细小病毒。
管思青木着脸站在宠物医院里,脸色被射灯映得惨白,她觉得自己听不懂医生在说什么了。
“……什么病毒?”
“细小病毒。是犬类会得的一种传染病,你说的食欲不振和呕吐都是典型的发病症状,一般幼年犬比较容易感染,不过成年犬也不是没可能。”
管思青频频摇头:“怎么得的?它前几天还好好的,是不是我给它吃坏东西了?我都是按照食谱准备的……”
“你别多想,病是有潜伏期的。原因很多,可能是接触了得病的狗,也可能只是体质不好。你说这狗是你捡来的,你养它多久了?”
“两……三周。”
“还是很难判断感染途径的,也许你捡回来时它就携带了病毒,不过你放心,这种病不会传染给人的。”
管思青嗓子干涩,哑着声问:“能治好吗?”
医生静了静:“死亡率很高,但我们会尽力的。”
管思青深吸一口气,恳切地望着她:“拜托您,一定要治好它。”
医生叹了口气:“先留在这打针观察吧,如果今晚没事,也许能慢慢好起来。”
“好,麻烦您了。”管思青木然点头,行尸走肉般来到座椅旁坐下,手肘撑着膝盖,将脸埋在掌心里。
眼泪慢慢溢出,浸湿了整个手掌。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的狗?
为什么命运总是在捉弄她?
管思青深深呼吸着,嘴里尝到眼泪的咸湿,她擦了把脸,靠着墙呆坐。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多了个穿着白大褂的人。
管思青眼皮一颤,有些惊恐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害怕她会说出她无法接受的事。
好在没有,医生只是拿着一张单子询问她:“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管思青反应有些慢:“……什么?”
“我们要填表登记,有一栏要写宠物名……还是说我不写这个了?”
管思青呆住了。
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她养了这么久的萨摩耶,居然没想到给它取一个名字。
医生还在等着她,管思青张了张口,声音沙哑:“……叫安安。”
平安的安。
医生登记完就去忙工作了,管思青再次陷入呆滞。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声。
管思青平日害怕耽误工作,会给手机设置消息提示音,可现在她已经和星尚解约,狗又生死未卜,天大的工作管思青也不想理。
可是她不理,手机却像来劲了似的,拼命地震。
管思青无奈划开。
消息是霍明朗发来的。
【我今天拍戏遇到凤鸣的一姐了!】
【她叫贺嫣,你肯定知道吧?】
【说真的,见到她的样子我都想改主意了,人美心善的,谁不想和她当同事啊,凤鸣吃得真好】
【可惜了,我把凤鸣情况打探清楚了,它们现在跟无头苍蝇一样,还有艺人趁机提解约,果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哎,话说你这几天在忙什么呢?还来剧组吗?】
管思青一一看完,慢慢回复:【我今天和公司解约了,狗也生病了,我正在医院。】
霍明朗的电话立刻打来。
管思青接起:“喂?”
霍明朗不知在哪里,背景音相当嘈杂,扯着嗓子问她:“你解约了?”
管思青:“对。”
“不行,我听不见,你等着我换个地方说。”
对面静了一会儿,喧闹的音乐消失,霍明朗像是去了一个安静的场所。
“怎么回事?上次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就解约了,谁提的?有赔偿吗?”
管思青说:“我被炒了,还要给星尚赔钱。”
“岂有此理!你找律师告它吗?我帮你。”
“不太行,星尚警告我了,如果敢诉讼就封杀。”
“……”霍明朗像是被气到失语了,“太过分了,那你说的狗是怎么回事?”
她不提还好,一提管思青又有些控制不住眼泪:“狗得了细小。”
霍明朗在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你别着急啊,我也养过狗,这病不一定呢,你先别吓自己。”
管思青吸了吸鼻子:“嗯。”
“解约了也好,反正在职期间他们也没给你提供什么资源,还要你自己干群演。那你以后打算干什么,还跑组吗?”
“不了,我得找个稳定的工作,先还钱。拍戏的事……以后再说吧。”
“好,好,那我看看能不能帮你留意一下。你千万别上火啊,狗……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短短一晚上,已经有两个人问这个问题,管思青再次感慨自己作为主人的失职。她说:“叫安安。”
“嗯,安安肯定会没事的,你别着急。”
“好,谢谢你了,明朗。”
电话挂断,管思青心情轻松了些,看一看时间,夜里十点了。
外面的店铺陆陆续续打烊,宠物医院的人也少了些,她一偏头,就能看见昏黄路灯下空旷的街道。
灯光照亮了漆黑的夜晚,她清楚地看见一片片白色绒花般的雪片,斜斜地飘落。
这是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那一晚管思青在医院坐到十二点,终于等到了还算幸运的结果: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再住几天院看看。
管思青险些喜极而泣,她问,那我能进去看看安安吗。
医生说,可以。
管思青跟着来到诊室,安安侧躺在垫子上,眼睛半闭着,看上去了无生机,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的皮毛再度变得毫无光泽。
管思青不敢碰它,只稍稍靠近了些,轻声说:“安安,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安安——或者说白喻,轻轻呜咽了一声,耷拉在外面的爪子跟着动了动。
于是管思青就明白了,它听得懂。
她弯起唇:“安安,这是你的新名字,你喜欢吗?你一定会好的。”
白喻胃里翻江倒海,稍稍动一动就犯恶心,她迷迷糊糊地咂摸着这两个字,有点想笑。
安安……真是好土的名字。
白喻弯了弯嘴角,低声应道:“嗯。”这一声从狗的身体里发出来,就像是喉咙里的呼噜声。
管思青垂下头,额头碰了碰她的鼻尖:“乖孩子,一定要好起来。”
白喻撩了撩眼皮,看见管思青红肿的眼睛。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纵使知道管思青的着急和痛苦都是为了她,她依然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是完全没有意识,管思青和她说的话,她全都听见了。
她这半路找来的靠山总说自己贫穷,今天还丢了工作,一下子从身无分文变成债台高筑,白喻甚至想过她会弃养自己。
可她还是带着自己来了医院,甚至刷信用卡给她治病。
……只是为了一条狗,真的值得吗?
白喻不懂这种人。
从她被捡来的这段日子起,她就不懂管思青。
但她终究是得了便宜的那一方,只好祈祷大善人永远不要幡然悔悟。
管思青又和她说了几句话便离开诊室,白喻望着紧闭的大门,轻轻阖上眼。
她这辈子,做人时英年早逝,做狗也没能安然无恙。
如果这是她的命,也不是不能接受。但白喻私心里,依然希望自己能撑过这一劫。
就当是为了管思青能少掉一点眼泪吧。
-
管思青在宠物医院坐了一夜,天蒙蒙亮时,值班医生来告诉她,安安的状态好了很多。
“它应该是挺过来了,”医生笑着,又劝说她,“你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回家休息一会儿吧。”
管思青摇头:“我不困。”
“那好歹也吃点东西,要照顾好身体才能照顾好它啊。医院这里你放心吧,不用一直看着。”
管思青犹豫片刻:“那好,我去吃个早饭。”
时间还早,昨晚下过雪,街上更加冷清,只有几家早餐店开了门,管思青随便找了家馄饨店坐下。
店里只有她一个客人,老板懒洋洋地擀着面皮,管思青点了份鲜肉馄饨,静静等待。
热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上来,管思青这才感觉胃里空虚,舀了勺汤,小口吃着。
微信铃声忽然响起,她拿起手机,愣住了。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宠物医院的医生。
管思青连忙接起:“怎么了,医生?”
对方脸色严肃:“你快回来。”
管思青没能吃完那碗馄饨,接到电话后,她扔下筷子,拔足狂奔。
医生催她回来的原因很简单。
安安又开始呕吐和抽搐了。
管思青险些崩溃:“为什么?它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对不起,我们很抱歉。”
管思青眼前眩晕:“现在怎么办?”
“你做好心理准备,或者,也可以带它回家。”
管思青闭了闭眼:“……好。”
她回到诊室,安安一动不动地趴在垫子上,管思青脑内瞬间嗡嗡作响,颤着声说:“安安?”
白喻神志清醒,听到她的声音,慢慢坐起身。刚一动,胃里猛地一缩,她没忍住又吐了。
管思青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罩住它。
抱起它的瞬间,她几乎再次落泪。
安安太轻了。
它身上明明还是温热的,轻飘飘的质感却让管思青觉得自己在抱着一具尸体。
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管思青将衣服裹紧了些,踏着寒风回到家。
家里一切都是她走时的样子,锅碗瓢盆堆在厨房,还没来得及洗,安安睡觉的棉被放在墙角,连褶皱都是她熟悉的形状。
管思青轻轻放下它,一起身,就看见旁边的小盆,她精心拌的一盘虾仁蔬菜还放在原位。
白喻也看见了,沉默片刻后,她朝管思青的怀里靠了靠,伸出爪子,轻轻拍了拍她。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白喻有预感,她此时脑子清明不是病情好转,而是回光返照。
她们两人的缘分,恐怕就到今天了。
管思青低着头,静静看着自己的胳膊。
狗爪不轻不重地搭在上面,肉垫饱满又有弹性,每次摸她时,都会小心地不让指甲碰到她的皮肤。
这实在是一条很有灵气的狗。
她定定地看了两秒,猛地起身,夺门而出。
她不会放弃的。
她不会陪着它在家等死的。
管思青飞速浏览着手机帖子关于细小病毒的治疗方法,飞快跑到药店,买完所有可能用到的东西,又再次折返回家。
断食断水,将奥美拉唑肠溶胶囊倒开,用热水融化后加葡萄糖灌进安安嘴里。
白喻中途吐了两次,狗的味觉神经比人类敏锐得多,她满嘴苦味,但还是忍着吞下药。她知道,管思青只会比她更难受。
折腾到晚上,白喻又累又困,没忍住睡着了。
管思青不敢掉以轻心,她本想定个闹钟,过一小时再来看看它的状态,可是她太累了,头刚沾上枕头,连被子都没盖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
室内一片静谧,她躺在床上,棉被牢牢盖着全身。
管思青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想到狗,又猛地爬起身。
下一秒,她看见床边雪白的一团。
白喻蹲坐在地,心情复杂地和她对视着。
她是在半夜醒来的。
刚睁眼就敏锐地发现,她的身体似乎有所好转。试探性活动一下,胃里除了有些空,便没有任何不适。
也许这世上真的有奇迹。管思青那一通死马当活马医的操作,居然真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管思青呆滞了几秒,轻声问:“……安安?”
白喻走到她面前,伸出前爪,和昨天一模一样地搭住她的手背。
窗外,晨光破晓,红日高悬。
室内,一人一狗,相顾无言。
管思青思绪恍惚:“你好了……吗?”
白喻有史以来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张开嘴,发出了一声标准的狗叫。
“汪。”
管思青又说:“安安,你好了吗?”
“汪。”
她终于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忽地坠下,砸在白喻的鼻尖上。
管思青这辈子都记得那一天。
那是京城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化时,她将捡来的狗从死亡怀里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