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小公司女团的成员,南允知比谁都清楚,在粗劣的制作与平庸的歌曲之外,自己能握住的最直观的筹码,是这张脸,因此每一次站上舞台,她都像戴上最精致的面具,将眼角眉梢调整到无可挑剔的甜美模样。
出道以来便是如此。大抵是这张脸,总能在无意间截住掠过屏幕的视线,能为她们这个岌岌可危的团体,撬开一丝被看见的可能。
在意外遇到那位云端上的前辈之前,她以为这便是她全部的路。
依靠这副尚有价值的皮囊,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那天的打歌舞台结束后,网络上关于当晚舞台的讨论正如林敏书所料,在她们登台前就已基本平息,偶尔有些帖子提及“后面有个团的主唱长得很漂亮,声音很特别”也迅速淹没在新一波的热搜话题中。
如同她们很多次拼命训练后呈现出舞台,激起一点水花后,又会迅速被淹没在更大的浪潮之中。
只是这一次,南允知心底那片沉寂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陌生的石子。回到宿舍,成员们累得几乎失去言语,匆匆卸妆洗漱后便陷入昏睡。
唯独她,在黑暗中睁着眼,聆听窗外未曾停歇的雨声,毫无睡意。
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在昏暗通道尽头,那位前辈投来的最后一眼,他站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等到她们整场表演落幕才转身离开。
那时的她结束表演从舞台走下来,无意间对上他最后投来的那一眼,那双隔着人群与喧嚣的眼睛,那般的平静而深邃,仿佛早已看穿了这注定的结局。
她知道这位顶级前辈原本就是站在云端的人,被他俯视在正常不过,只是比俯视更令她在意的是,在那道本该平静的俯视中,为何还沉淀着如此清晰、几乎令她心悸的……惋惜?
为什么,要对她露出这样的目光。
这样的话,她只会更加……
“允知啊,还没睡吗?”半夜起来打算去上厕所的李慧琳注意到她辗转的动作,想起她今天的遭遇,便关切的询问,“是在为权至龙前辈的事情不安吗?”
南允知转过身,在昏暗光线里对上队长的视线,迅速掩去眼底波澜:“不是,雨声太大,有点吵。”
她们住的宿舍是公司租的廉价老屋,墙壁单薄,暴雨击打窗棂和管道的声响格外清晰。
李慧琳从自己床头摸出一对耳塞递过来:“用这个会好些,快睡吧,明天还要训练。”
“好,谢谢欧尼。”她接过那对柔软的泡沫耳塞,指尖微微收紧,眸色在阴影中沉淀下去。
不该想太多的。
对于此刻的她,并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这夜的雨仍在蔓延,毫不留情的冲刷单薄的大楼,湿漉漉的空气仍在不断蔓延,随着这一夜的湿润过后,迎来的清晨有种被彻底冲刷过的清冽感,阳光穿透高层公寓的落地窗,在木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权至龙起得很早。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怎么睡。
新专辑主打歌的编曲有个段落始终让他觉得不对劲,那种感觉就像喉咙里卡了根细小的刺,不痛但无法忽视。
为了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他在工作室待到了凌晨四点,尝试了七种不同的合成器音色,最终在一个老式模拟合成器的预设里,找到了接近他想要的那种、带着轻微电流杂质的低频铺底,但是,还不够,还不足以达到他的要求。
此刻他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冰美式和简单的早餐,平板电脑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日程以及社长不断弹出的信息,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划开消息,无非是公司最近准备新女团,投资了大批资源人力,杨社长希望他能去把关指导。
他揉了揉眉心,正欲编辑婉拒的回复,社长的电话直接打了进来。
“至龙啊,这个企划你是知道的,公司下半年最重要的项目。我看你日程,十点后有个空档,过来一趟,你的眼光和经验,至关重要……”
权至龙轻轻地叹了口气。就在此时,平板顶端滑过一条推送新闻——
【星悦娱乐正式申请破产,旗下女团Starlight前途未卜。】
手指顿住,本该如常划走的动作停下,他点开了那条新闻。
Starlight。那个女团,那样粗糙的包装,那样浪费天赋的操作,他早知那公司长久不了,只是没料到破产来得如此干脆。
页面滑动,一张新闻配图跳出来,照片上的女孩面容清冷,即便在闪光灯下,眉眼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手机里,社长的声音仍在继续:“……就两个小时,你来听听声音,看看感觉……”
“好。”
他答应了。一来是社长的坚持难以推却;二来……他关掉新闻页面,将最后一点冰美式饮尽,将注意力抽回,想着听听更多新鲜的声音,或许能解决新专辑的那个问题。
上午十点,YG大楼会议室。
长桌两侧坐满了人,企划部、制作部、这次女团企划团队的核心成员,权至龙坐在主位偏左的位置,也就是社长的旁边,这不是他的公司,但在这个领域,他的意见拥有绝对的重量。
投影幕布上播放着新女团备选练习生的资料和试唱视频,女孩们都很年轻,脸上带着未出道特有的、混合着渴望与紧张的光彩,声音条件普遍不错,技巧扎实,符合主流审美。
“第三个,朴秀敏,十六岁,练习时长三年,声乐评估A级,舞蹈B ,形象上等。音色清亮,稳定性强。”企划部长介绍道。
视频里的女孩演唱着一首流行的抒情歌,完成度很高,几乎听不出瑕疵。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讨论声,大多是肯定的评价。
权至龙靠着椅背,手肘支在扶手上,指尖抵着下巴,一直没说话,直到这段视频播完,他才微微抬了下手,示意暂停。
“声音太干净了。”他开口,声音不高,但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干净得像蒸馏水。没有杂质,也没有记忆点。”
企划部长顿了顿,解释道:“至龙xi,她的技巧很扎实,可塑性很强,而且目前市场趋势偏向清纯、治愈系的音色。”
“我知道市场趋势。”权至龙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但我们要做的不是跟风,是创造趋势。这个声音,放进任何一首现成的女团歌里都不会出错,但也不会让人记住。你们要的是不出错的产品,还是能留下名字的声音?”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没人敢轻易接话。
权至龙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继续道:“继续播下一个吧。”
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时,权至龙没有给出明确的倾向性意见,只让负责团队把几个他觉得“还有点意思”的练习生资料单独整理出来,附带更详细的声乐分析报告。
走出会议室时,权至龙与社长简单说了他的看法,表示可以再扩大范围找找苗子,找一找更有特色的声音,助理跟在他身侧,低声问:“至龙哥,下午三点和作曲家的会议,需要调整时间吗?”
“不用。”权至龙的脚步未停,与社长告别后再问他,“车准备好了吗?”
“已经在楼下等了。”
并没有太多时间喘息,他便准备去往下一个行程。
坐进车后,隔绝了外界的嘈杂,权至龙才稍稍松了松领带,四点才睡的他有些疲惫,闭上眼睛,脑中却自动回放起刚才那些练习生完美无瑕的演唱。
看似完美。
完美得无聊。
然后,毫无预兆地,另一个声音霸道的出现在他的脑海,清澈而冷冽,却在某个转音处带着一丝挣扎般的沙哑,像光滑镜面上的一道细微裂痕。
他蓦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再次回想起她的声音,看向前方的助理问:“上次让你找的Starlight音源,发到我车里的设备上。”
“现在吗?”
“现在。”
车载的高保真音响系统开始流淌出那些粗制滥造的歌曲,权至龙没有认真听,只是让那些声音作为背景音存在。
他闭上眼睛,在等待着,等那个特定的音色出现。
她的声音在简陋的钢琴伴奏中响起,依旧有些刻意地放柔,但比在其他歌里自然许多,然后,副歌到来,那股被压抑的、带着冷刺般的力量感再次涌现,甚至比昨晚在监听区听到的更加清晰。
比如,她换气时那一点不稳定的颤抖。
比如,唱到最高音时,声带边缘那种不自知的、轻微的摩擦感。
比如,在试图表现甜美时,音色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冷感底色。
很好,非常好。
他让这首歌循环了三遍。
然后,在前往下一个行程的路上,他听完了这个即将解散的女团发行的所有歌曲。她的声音,成了那些统一模板、粗制滥造的旋律中,唯一能勾住他听觉的亮点。
仅仅因为她的声音。
这样的她,应该拥有一个机会。
真的会有一个机会吗?
随着星悦娱乐突然宣布破产后,公司作品版权、音源收益,都迅速被冻结或用于抵债,至于Starlight女团的五位成员,背着这样一个毫无水花甚至略带“晦气”的团体履历,在竞争惨烈的市场上,几乎等于判了死刑。
公司办公室很快人去楼空,连最后一个月工资都成了泡影。经纪人尝试将她们“打包”推荐给其他中小公司,几乎没有回应,且条件苛刻得近乎羞辱。
唯一对南允知个人表示出些许兴趣的是一家专做网红和直播经纪的新公司,对方负责人直白地说:“脸是真不错,唱跳再好也不重要,做个颜值主播,陪玩游戏,来钱快。”
一周后,成员们大多选择接受严苛的条件签约新的公司,也有人放弃偶像回归普通生活,唯独南允知拒绝了那些看似靠脸的轻松工作,在首尔找了群租房先行安顿自己,投入到了各种面试之中。
有的面试官对她的脸表示欣赏,却直言“偶像这行,你这个年纪有些尴尬了”;有的对她的声音表现出兴趣,但看到Starlight的履历后便委婉摇头;还有的,眼神黏腻,暗示可以“私下多沟通”。
再一周下来,身心俱疲。
她最终在一家咖啡厅找到了服务员的兼职,以支付房租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在首尔,比起遥远而虚幻的被看见,她首先需要的是活下去的资本——钱。
现实如同一张越收越紧的网。22岁,没有背景,没有亮眼成绩,几乎看不到出路的作品履历,她陷入了难以挣脱的困局。
“允知啊,我们社长还是很看好你的。”已签约主播公司的文智秀来咖啡厅找她,看着昔日队友穿着围裙熟练擦拭桌面的模样,语气复杂,“别硬撑了,总不能一直这么看不到头地找下去吧?”
南允知将冲好的咖啡轻轻放在对方面前,抬起眼,脸上是一抹极淡的、近乎轻松的笑意:“会有机会的。”
那笑容很平静,没有苦涩,也没有强撑的乐观,只是一种纯粹的陈述,文智秀愣住,忽然想起,眼前这个在团内话不多、常被外界贴上“漂亮但沉默”标签的队友,其实是训练时间最短却进步最快的一个,她的唱跳实力从未拉垮,甚至常有亮眼瞬间。
公司宣布破产那日,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击懵,哭泣、愤怒、沮丧。
唯有南允知,在最初的怔然后,便异常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她几乎是立刻开始整理个人资料,联系所有可能的人脉,投入一场又一场明知希望渺茫的面试,她平静地接受所有的冷眼、婉拒和不堪的暗示,仿佛那些挫败与疲惫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深刻的划痕。
“允知。”文智秀忍不住问,困惑中带着一丝探究,“你现在……开心吗?”
明明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迷雾里,明明身体和精神都累积着疲惫,明明前路黯淡。
南允知擦干手上的水渍,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道,她的侧脸在午后光线里显得格外平静。
“嗯。”
她很清楚,十七岁那年懵懂签下的漫长合约,高昂的违约金,曾像无形的锁链将她禁锢在一艘注定沉没的船上。公司的破产,于她而言,在某种残忍的程度上,是一种扭曲的解脱。锁链断裂了,船沉了,她坠入冰冷的海水,但终于能靠自己的四肢划动,决定游向何方。
今后的每一步,或许依旧艰难,但至少,方向由她自己选择,这种近乎残酷的自由,让她在疲惫深处,触摸到一丝真实的存在感。
她相信自己,总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