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佩奇并没有在原地停留太久。
那束来自阴影处的、带着重量与辨识度的目光,只持续了不到三十秒。随即,那个修长的、绣着神秘符号的身影便像被酒吧更深处的黑暗吞噬了一般,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顶级松香和旧钱古龙水的微弱痕迹,与“炼狱”本身的浑浊气味格格不入。
然而,那道目光留下的印记,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伊芙琳的皮肤上。
她维持着靠在吧台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威士忌杯沿凝结的水珠,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着一丝必要的清醒。尼克·圣约翰还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关于合同的分成比例,关于录音室的预付款,关于唱片公司能如何将她包装成下一个摇滚女神。他的声音平稳,富有说服力,像一条温吞的河流。
但伊芙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吉米·佩奇。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盘旋,带着陈年的灰尘和一种尖锐的痛楚。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是更深层的、如同旧伤在阴雨天发出的、沉闷而固执的酸胀。他是她的过去,是她曾经疯狂爱过,也疯狂地试图从其阴影中挣脱出来的幽灵。他代表着那个光芒万丈、却也充满了控制与算计的世界,那个她三年前亲手摔门而去的地方。
“伊芙琳?”尼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悦,他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回声——此刻她感觉自己更像是伊芙琳,那个被吉米·佩奇认识时的、更年轻也更脆弱的自己——猛地回过神。她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口饮尽,酒精的灼烧感让她重新武装起来。
“合同,”她打断尼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沙哑和冷淡,“百分之十五的版税,制作权我需要参与,至少有一半的歌我自己定。巡演日程我不能完全听从公司安排,我有我的……生活。”
尼克皱起了眉头,这条件比他预期的要苛刻得多。“回声,亲爱的,你要明白,我们是在投资你。我们需要确保回报。制作权……这通常不是新人能插手的。”
“我不是你们通常意义上的新人,”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要么按我的条件,要么……”她耸耸肩,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酒吧,“我继续在这里,和黑水一起。至少在这里,我说了算。”
她利用了片刻前吉米·佩奇出现带来的心理优势。她知道尼克看到了,也知道尼克会揣测吉米出现的原因。任何与齐柏林飞艇吉他手扯上关系的可能性,哪怕只是捕风捉影,都会增加她在谈判桌上的筹码。
尼克沉默了,雪茄的烟雾盘旋上升,模糊了他精明的眼神。他在权衡。
就在这时,酒保不动声色地滑过来一张折叠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纸条,压在回声的酒杯底下。“那位先生给您的,”酒保低声说,朝刚才阴影的方向瞥了一眼。
尼克也看到了,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回声面不改色地拿起纸条,没有立刻打开。她能感觉到尼克探究的视线,也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不听话的心脏又开始加速跳动。她将纸条攥在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看来你有别的投资人感兴趣了?”尼克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也许只是某个仰慕者。”回声轻描淡写地将纸条塞进牛仔裤的后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粉丝留言。“考虑我的条件,尼克。我有的是时间。”她站起身,高脚凳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失陪一下,补个妆。”
她没等尼克回应,便转身走向通往后台的狭窄通道,步伐稳定,背脊挺直,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纸条在她口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炭。
后台依旧混乱,丹尼和科尔顿正在分食一份冷掉的披萨。看到她进来,科尔顿立刻凑上来:“嘿,回声,尼克那边怎么说?合同有戏吗?”
“在谈。”她简短地回答,径直走向那个布满涂鸦、门锁坏掉的所谓“化妆间”——其实只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灰尘的空气,才颤抖着拿出那张纸条。
纸上只有一行字,用她熟悉的、略显花哨的字体写着一个地址,不是酒店,而是马里布的一个僻静地点,后面跟着一个时间:午夜。
没有署名。但他知道她认得出来。
一股混合着愤怒、屈辱和某种可悲的、她不愿承认的期待的情绪,猛地冲上她的头顶。他以为他是谁?三年前她不告而别,如今他像召唤一个迷途的宠物一样,用一张纸条就想让她在午夜奔赴一个私人地点?
她几乎要将纸条揉碎扔掉。
但手指却在最后一刻顿住了。那个地址……她记得。是他们曾经一起度过一个周末的地方,那时齐柏林飞艇正如日中天,而他暂时逃离巡演的喧嚣,带着她住在那个可以听到海浪声的玻璃房子里。那时她还很年轻,愚蠢地以为那就是爱情,而不是一个摇滚巨星偶尔的、寻求新鲜感的消遣。
她闭上眼,眼前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吉米在晨光中弹奏一把原声吉他,旋律美得令人心碎;他为她讲解复杂的和弦进行,眼神专注,仿佛她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他倾囊相授的人;还有那些深夜的争吵,关于控制,关于她想要创作自己的音乐,而不是只做他身边一个漂亮的、沉默的装饰品。
才华。他总是说她有该死的、被浪费的才华。
她猛地睁开眼,将那些软弱的回忆狠狠掐断。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那半包万宝路,点燃一支,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让她冷静下来。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线晕开、神色疲惫的女人。伊芙琳·布莱克。回声。一个在“炼狱”酒吧用声音和身体蛊惑观众的怪物。这才是她选择的现实。
她不会去。
至少,不会像个应召女郎一样准时赴约。
然而,午夜十二点半,一辆破旧的黄色出租车还是停在了马里布那条僻静沿海公路的入口处。回声付了车钱,推门下车,咸涩冰冷的海风立刻扑面而来,吹散了车里残留的暖气和她身上带来的酒吧气味。
她没换衣服,还是那身舞台行头,只在外面临时套了件从后台顺来的、不知道属于谁的宽大牛仔夹克,抵御夜间的寒意。她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下走,高跟鞋踩在沙砾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的呼吸。
那栋熟悉的现代主义玻璃房子就嵌在悬崖边,灯火通明,像一个坠落的钻石盒子,与周围黑暗的海岸线形成鲜明对比。她走到门口,没有按门铃,只是抱着手臂,看着里面那个背对着她、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的修长身影。
他似乎在听音乐,音响里流淌出低沉、复杂的器乐段,不是齐柏林飞艇的风格,更像他个人那些实验性的、未发行的作品。
仿佛感应到她的到来,音乐声停了下来。吉米·佩奇缓缓转过身。
时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清瘦,面容带着一丝倦怠的优雅,长发梳理得整齐,穿着简单的黑色丝质衬衫和长裤,与他在舞台上的华丽形象相去甚远。只有那双眼睛,锐利、聪明,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此刻正平静地看着她,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门口,为她打开了玻璃门。
“你迟到了。”他的声音和她记忆中的一样,低沉,带着英国口音特有的矜持。
“交通不好。”回声迈步进去,毫不客气地打量了一下室内。装修风格没变,极简,昂贵,冰冷。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陈年纸张和上等大麻的混合气息。“而且,我没答应要来。”
吉米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海风声。“但你来了。”他陈述道,走到吧台边,倒了两杯琥珀色的液体,不是杰克丹尼,是麦卡伦威士忌,年份恐怕抵得上黑水乐队半年的收入。他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的台面上。
回声没有碰那杯酒。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一片、只有月光勾勒出白色浪花的大海。“说吧,吉米。费这么大劲把我叫来,不是为了请我喝一杯我喝不起的酒吧?”
吉米倚在吧台上,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看了你今晚的演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在那种地方。”
回声嗤笑一声,转过身,直面他:“哪种地方?‘炼狱’?比不上你习惯的体育场,我知道。但至少那里真实。没有假唱,没有提词器,没有成千上万尖叫着却根本不关心你弹了什么的白痴。”
“真实?”吉米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刺痛,“把自己塞进那种三流乐队,唱着毫无技术含量的布鲁斯垃圾,在满是酒鬼和瘾君子的泥坑里打滚,这就叫真实?这就叫不浪费你的才华?”
“我的才华?”伊芙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我的才华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定义了,吉米?在你身边,当你的灵感缪斯,帮你抄写乐谱,偶尔施舍给我几个和弦,让我感激涕零,这就是不浪费?还是说,在你那庞大的音乐帝国里,给我一个合作者的虚名,让我像那些围着你们转的雇佣兵一样,帮你填充那些你自己都懒得写的无聊段落?”
她向前一步,眼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怒火:“我告诉你什么叫浪费!浪费就是把自己锁在一个玻璃笼子里,按照别人设定的模式生活,创作那些你明知是狗屎却因为能卖钱而不得不做的音乐!至少我在炼狱唱的是我想唱的,哪怕它粗粝,哪怕它难听!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吉米静静地看着她爆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类似受伤的情绪。等她说完,气息微喘地瞪着他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平静:
“我没有让你当缪斯,伊芙琳。我从未那样看待你。我看到了你的潜力,你的听觉,你对旋律和歌词那种……近乎本能的邪恶直觉。黑水给不了你任何东西,除了把你拖垮在那个泥潭里。尼克·圣约翰?夜航唱片?他们只想把你包装成下一个可以售卖的商品,剥去你身上所有尖锐的部分,直到你变得温顺、可口,然后被消费殆尽。”
他放下酒杯,走向她,步伐很轻,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回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不是在我身边,而是在音乐里。我可以给你资源,给你平台,给你……自由创作的空间。不是作为雇佣兵,而是作为……伙伴。”
“伙伴?”回声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她仰头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玻璃房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吉米·佩奇的‘伙伴’?就像罗伯特·普兰特?像约翰·保罗·琼斯?得了吧!在你眼里,没有人能真正和你平起平坐。你只会吸收,然后同化。我不想成为‘齐柏林飞艇’遗产的一部分,或者你那些神秘主义实验的又一个注脚!”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疏离。“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在‘炼狱’,我能掌控一切。我的音乐,我的身体,我的夜晚。没有合同束缚,没有你的阴影笼罩。这比在你那个金碧辉煌的监狱里,当一个有名无实的‘伙伴’要真实一万倍。”
她终于拿起吧台上那杯他推过来的麦卡伦,但没有喝,只是举到眼前,透过琥珀色的液体看着他略微变形的脸。
“谢谢你的酒,”她语气讽刺,然后将酒杯倾斜,昂贵的威士忌如同小小的瀑布,哗啦一声尽数倾倒在光洁如镜的木质吧台面上,液体迅速漫延开,映照着顶灯,像一滩毫无意义的金色污渍。“也谢谢你的……好意。”
她将空酒杯轻轻放回湿漉漉的吧台,发出清脆的叩声。
“别再找我了,吉米。你的世界,我三年前就离开了。而我的世界,那种你嗤之以鼻的小地方,不欢迎旧幽灵的来访。”
说完,她不再看他是什么反应,决绝地转身,拉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重新投入外面冰冷的海风和黑暗之中。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被永恒的海浪声彻底吞没。
吉米·佩奇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吧台上那摊正在缓缓流淌的威士忌,和他那只空空如也的酒杯。空气中还残留着她带来的,那种属于街头、酒吧和廉价香烟的、充满生命力的粗野气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过于聪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里面闪烁着一种复杂难明、近乎危险的光芒。
他抬起手,轻轻拂过刚才她靠过的吧台边缘,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的体温。
“我们走着瞧,伊芙琳,”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