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露未晞,石径湿滑。周芷若推开静室松木门时,带来了一身清冽的湿气和温热的粥香。
“周姑娘今日来得早。”窗边端坐的身影循声侧过脸,略显出一点讶异。
“想着公子许是醒了。”她将食盒放在案上,取出腾起袅袅热汽的白瓷碗,“今早厨房熬的粳米粥,加了点山药,公子尝尝?”
他摸索着伸出手,指尖还没碰到碗沿便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
“烫呢,”周芷若的声音离得很近,柔柔的,“我来喂你。”
公子殊荣怔了怔,没再坚持,“又要麻烦你了。”
一勺温热的粥递到唇边。他张口,软糯的山药混着米香在舌尖化开,倒比昨日的莲子羹更合口。
周芷若喂得很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眼前那条雪白的细棉布条上。这布是她特意寻了最软和的料子、细细洗过许多遍的。她忽然道:“公子昨日说的《清静经》,今日要不要听?”
公子殊荣咽下最后一口粥,欣然接受,“好啊。”
周芷若放下粥碗,手指在微凉的瓷壁上停留了一瞬,才清了清嗓子,缓缓诵念起来:“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她的嗓音本就清越,混着微风,此刻在寂静的晨室里更添几分空灵。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念到这一句时,周芷若抬眼,见他侧脸的轮廓因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唇角似乎也因着经文而微微勾起,一股莫名的安宁悄然漫过心尖。
待整篇经文念完,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早起的鸟儿啁啾,清脆地啄破了这片宁谧。
公子殊荣轻笑道:“周姑娘似乎对经文颇有心得。”
“只是照着师父教的念罢了,谈不上心得。” 她有些不好意思,“师父说,念经不在字句,在于心诚。”
“心诚……”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思索了片刻,“心诚则灵,无论做什么事,大抵都是如此。”
周芷若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忽然想起昨日引他握住汤匙时,指节不经意间划过自己手心的触感,痒痒的,让她的心跳无端的漏了一拍。
“对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这是松子糖。等下回喝了药,含在嘴里能压一压舌头上的苦涩味。”
这松子糖是她特意请静虚下山时替她买来的。她想起那夜在集镇,他吃着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芦从山雾中缓步而来,便料想他有些小孩子口味,大约是爱吃甜的。
公子殊荣伸手接过,指尖触到她的掌心,两人都微微一顿。他很快收回手,将布包放在鼻尖,松仁和麦芽糖的甜香丝丝缕缕流入呼吸。
“好香。多谢你。”
“不客气。” 她脸颊微红,转身想走,却被他叫住。
“周姑娘。”
“嗯?”
“今日天气好么?我想到外面走一走。”
周芷若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窗外。金顶的云雾已散了大半,远山青黛的轮廓在天际延展,松林间跳跃着明亮的晨光。一股莫名的欢喜涌上心头。
“当然可以!等我做完晨课就来。”她端起食盒,脚步轻快,连松木门合拢的吱呀声都带上了雀跃的尾音。
公子殊荣捻了捻方才接过的布包。布条之下,那双无法视物的浅绿色瞳孔罕见地泛起一丝涟漪,浅浅漾开,又迅速归于平静。
待周芷若再次推开静室的门,晨课后的阳光已彻底驱散了山间薄雾,石径被照得亮堂堂的,带着暖意。
公子殊荣依旧坐在窗边,只是换了一身更齐整的粗布长衫,墨发也难得地用一根简朴的木簪松松束在脑后,露出清瘦的脖颈,倒真有几分隐逸高士的模样。
“公子,可以走了。”
公子殊荣循声侧过脸,“劳烦周姑娘引路。”
周芷若走到他身边,犹豫了一瞬,终是伸出手轻轻扶住了他的小臂。隔着柔软的布料,都能感觉到他臂膀的劲瘦。
她定了定神,引着他缓步踏出静室的门槛。门外,阳光倾泻,鸟鸣繁密,此起彼伏,满是一片生机盎然。
“小心台阶。”
周芷若轻声提醒,扶着他踏上静室外那条蜿蜒的小径。石阶被早晨的露水打湿过,边缘生着薄薄的青苔,踩上去有些微滑。公子殊荣的脚步却很稳,每一步都踏得扎实。
“风里有泥土被晒暖的气息。”
“嗯。石阶边还生了好多绿茸茸的草,湿漉漉的,沾着露水。阳光正好,照得叶子亮晶晶的。”
她努力描述,公子殊荣静静地听着,指尖在她扶着的小臂上,无意识地轻点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两人沿着小径缓步前行,深入林间。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光线变得斑驳陆离,脚下的路也不再平坦。
“前面有树根盘出来,像卧着的龙。”周芷若提醒说,“公子小心脚下。”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穿林而来,树叶发出簌簌声响,如同落下一场绿色的急雨。几片叶子被风卷着,打着旋儿地悠悠飘落,其中一片甚至恰好擦过公子殊荣被布条覆盖的眼。
他脚步顿住,似乎被这细微的触感惊动。
他抬起未被周芷若扶住的那只手,捻起落在肩头的一片叶子,指腹缓缓摩挲,“是银杏叶?”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仰头望向头顶枝叶婆娑的方向,“到了秋天,这里该是满树金黄吧?”
“嗯。”周芷若的目光也投向那巨大的树冠,回忆着往些年的深秋之景,“金灿灿的,风一吹就像下起了金色的雨,很美。”
“那待到秋风起,金叶飘落如雨之时,可否为我接住一片?”
他的声音很轻,她的心却被撞了一下,扶在他手臂的手指也不自觉微微收紧。
静默。
本以为不会再听见回答了,一个小小的“嗯”字却顺着风飘进了公子殊荣的耳朵。他眉梢微挑,温温和和地道:“走吧,这林间的风倒比静室里更鲜活些。”
周芷若重新扶稳他的小臂。
峨眉派弟子练武时的呼喝声曾经在静室内听来格外遥远,随着二人前行,如今也越来越近。当周芷若扶着公子殊荣站在演武场边缘时,热浪与声浪扑面而来。
不比林间,宽阔的青石地面已被日头晒得发烫,数百名峨眉弟子列成方阵,剑光如雪,呼喝震天!为围攻光明顶而准备的阵法正在操演,四人一组,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方位轮转,剑光交织成一片森寒的光网。
灭绝师太一身灰袍,立于高台,扫视全场,厉声督阵。
风声、剑啸、脚步腾挪、呼喝发力……无数声响涌入耳中,公子殊荣垂在身侧的手指亦极有韵律地轻点着,似在暗暗推演。
“四象轮转,以玄武为盾,朱雀为锋,”他忽然开口道,“但玄武位脚步迟滞半息,气机转换不畅,朱雀位前突之势便如强弩之末,青龙、白虎两翼衔接便露了罅隙。若遇一快刀手,只需一招破去玄武位气机转换之枢,此阵立溃。”
周芷若心头一震。凝神细看,果然见担任玄武位的弟子因守势沉重,步伐转换时确实慢了半拍。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四象阵的流转也因此凝滞了半分。
若非有人点破,她根本无从发现。
而公子殊荣作为一个目盲的外来客,仅凭耳力竟能如此精准地洞察此阵运转的关窍?
就在周芷若惊疑不定之际,高台上的灭绝师太目光如电,厉声喝道:“静虚!步随心走,气贯周身!不可迟滞!”
身处玄武位的静虚身形一凛,步伐登时加快,阵法立刻再次圆融流畅起来。
灭绝师太的目光并未收回,下一刻,已准确地落在了银杏树荫下那对身影之上——一个搀扶着,一个蒙着眼,与周遭肃杀之气格格不入。蹙起的眉头已显出十分的不悦,她偏过头,对身旁侍立的一名女弟子微微颔首,嘴唇翕动了一下。
那名弟子正是丁敏君。她会了意,立刻快步下了高台,径直来到周芷若和公子殊荣面前。
“师父吩咐,晨课已毕,演武场乃本派弟子勤修苦练、备战强敌之所,非闲人观瞻之地。周师妹,望你莫要荒废了自身修为,更莫要……在无用之事上虚掷光阴。”最后一句,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公子殊荣蒙眼的布条,语气虽淡,却刺得周芷若脸颊霎时间滚烫。
丁敏君传达完灭绝师太的吩咐,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留下周芷若僵在原地。强烈的窘迫和难堪席卷了她,令她几乎不敢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公子。”她声音艰涩,微微发颤,“师父有命,我……我得送公子回去了。”
“好。”公子殊荣对丁敏君的话里有话仿佛毫无所觉,听不出失望,也听不出愠怒。他微微颔首,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安排。
她扶着他仓促转身,当触到他袖口的褶皱,才惊觉自己的手心竟已沁出薄汗。
演武场的剑啸声被抛在身后,林间的风却仿佛带上了方才的肃杀,吹得发丝凌乱。
“周姑娘似乎心事重重。”公子殊荣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是在为方才的话介怀?”
周芷若低着头,闷闷地道:“其实……丁师姐的话并非全无道理,是我思虑不周,不该带公子走到那里去。
“哦?”他侧过头,蒙眼的白布在风里轻轻晃动,“我听周姑娘念诵经文时,心念纯粹,为何此刻反倒被旁人言语乱了心神?”
周芷若一怔。
“周姑娘何错之有?演武场本就在山间,顺路经过罢了。何况师太的不悦未必是针对你,不过,是怕多了一颗不守规矩的棋子。”
他语气温和,似风般猝不及防吹散了周芷若心间的迷雾。
“那公子……”她犹豫着开口,“是棋局外的棋子吗?”
“我?”他低声笑起来,“我或许是执棋之人,也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