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画皮鬼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雨中客

天光破开墨色，却驱不散一夜动荡留下的肃杀。西城墙近在眼前，城外便是生路，但沉重的门闸并未升起，守城的元兵盔甲森然，挡住了六大派与明教众人的去路。

就在此时，城门阴影下缓步踱出一人。

来人身形颀长而高大，发辫间系着碧玉坠子，在微明的天色里泛着冷光。碧眼扫过在场百余张惊惶、愤怒或仇恨的面孔，只透出浑不在意的冷淡。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见过这张俊美近妖的面容，见过他立于赵敏身侧，三言两语道破本门武功的破绽。

如今，此人竟毫不遮掩，公然现身于此。

张无忌觉得这张脸莫名的熟悉，转念想起“千面郎”的名号，便也未深思，越众而出挡在最前，朗声道：“殊荣公子，你是来拦我们的？因明教未曾履约，便要在此向我要人？”

“现在才想起那桩交易，未免太后知后觉了些吧？”

公子殊荣的目光掠过惊魂未定的峨眉弟子，只在周芷若的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她的眼眶仍是肿的，正失了魂似的望着他……

“张无忌，你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我。我要什么，从来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更不屑在此行拦路乞讨之举。”

他抬起手，门闸竟在绞盘声中缓缓升起，身后兵卫向两侧列开，露出一条空旷的官道。

“大都今日乱得很，这条路算我临别赠礼。”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已做好了浴血奋战的准备，竟不想这色目人不仅不拦，反而替他们洞开生机。此刻，更已侧身立到一旁，仿佛眼前百余人的生死去留，于他不过是兴致所至，随手成全。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众人如梦初醒，不敢耽搁，立刻相互搀扶着迅速通过城门洞。

周芷若亦随峨眉的队伍前行，经过他身前时，脚步几不可察地缓了缓。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熏香，他却没看她，那双曾燃烧着火焰的绿眼落在前方的虚无之处。

可她知道，他们口中语焉不详的那个人，是自己。

毒誓的逼迫、师父的决绝、不久前怀抱中的炽热与心跳，最终化为了茫然的无措。她似被寒风割痛般地垂下眼帘，加快脚步，不敢再回望。

张无忌走在最后，抱拳沉声道：“无论阁下为何出手，此情，张某记下了。”

“别急着谢。账，总是要算的。只是今日，我看的不是你的面子。”

他一怔，还想再问，对方却已摆了摆手，眼底浮起几分倦怠。

“行了，快走吧。”

大都西城门外的喧嚣渐远，公子殊荣目送那抹素色消失在视线尽头，方才转身回到发财坊。

楼上熏香依旧，他静静地等着，等着窗外日头渐渐爬高，周遭平静得反常——既没有汝阳王府兴师问罪的马蹄声，也没有半点异动。直至午后，窗外长街依旧是贩夫走卒的嘈杂，跟踪六大派的线人甚至传来回信：峨眉派众人于城外西北五十里处的山谷暂停，将灭绝师太的尸身火化。

正是疑虑时，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楼下人流里一道熟悉的倩影。纤细，修长，青裙曳地，流云似的穿过街道。

……周芷若？

公子殊荣几乎以为自己生了错觉。她此刻理应随门派南下，为何会去而复返，独自一人回到大都？

心思未定，身形先动。他自窗口轻盈掠下，远远缀着那道身影之后，看她匆匆进了沿街的几家客栈，不多时便又出来，眉宇间焦灼愈盛。

她在找什么？或者说……在找谁？

大都西城是他的地界，每一家店铺、每一个摊贩，或多或少都与发财坊有牵扯。只见她再次从一家客栈里走出，面上失望难掩，站在街心茫然四顾了片刻，又毅然朝下一家走去。

公子殊荣身形一闪，掠入那间客栈。

掌柜的正低头拨着算盘，忽觉光线一暗，抬头见是他，骇得手一抖，忙不迭绕出柜台道：“公、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

“方才出去的那位姑娘，问了什么？”

掌柜的不敢隐瞒，立刻回道：“回公子，那位姑娘是在打听，咱们店里可有一位客官投宿，说是二十来岁年纪，身材高高的。要么姓张，要么姓曾。”

姓张？姓曾？

公子殊荣叩着柜台的手指骤然停住。她冒着天大的风险折返，孤身潜入这危机四伏的大都，无头苍蝇般辗转各家客栈，竟是为了找寻张无忌？

他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去。

她的痴心，她的冒险，她孤身一人只为寻找另一个男人……

蠢透了。

汝阳王府此刻定然眼线四布，这般莽撞的行径，任她自生自灭便是。偏偏脚步生了根，迟疑半晌，终究还是无法坐视。又跟过两条街，忽瞥见了另一个身影。

丁敏君竟也未曾随大队离去，而是学着周芷若的样子，快步走进一家客栈。

公子殊荣眼神一凛，如一片落叶般贴附在门前，耳朵一动，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掌柜的！方才那女子是我师妹，她问你什么了？”

“她啊，她是在打听一位姓张的公子……”

丁敏君得到心中的答案后便不再细问，当即转身离开，快步钻进隔壁废园。公子殊荣看得分明，她从怀中取出一枚信号焰火，抬手射向空中。

这是峨眉召集同门的方式。

周芷若见得此号，许是担忧师姐遇险，竟也暂停了寻找，随着其余几名峨眉弟子快步往废园汇合而来。

亭中，丁敏君见诸位到齐，率先发难道：“周师妹，既受师父之嘱继承掌门，便该即日回归峨嵋。师父逝世，本派事务千头万绪，均要掌门人分理。你孤身一人突然不声不响的回到大都，却是为何？”

周芷若蓦然一怔，道：“师父交下一件极其要紧的事于我，是以非回大都不可。”

“哼！什么要紧事需要你独自返回大都，鬼鬼祟祟在各家客栈打听一位张姓的男子？莫非周师妹与姓张的魔教教主早有私约，特意前来私会？”

“事关师父遗命，丁师姐休要胡说！”

“还想抵赖？！你叫大伙儿先回峨嵋，咱们问你回大都有什么事，你偏吞吞吐吐的不肯说。众同门情知不对，这才蹑在你的后面。之前姓苏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和你清算，如今你又如此行事——说！是不是你与那魔头暗中勾结害死了师父！”

“我没有！我只是……只是……”

事关抢刀夺剑与师门秘辛，周芷若有口难言。静玄等人虽觉丁敏君言辞过分，但周芷若行为确实可疑，一时也围了上来，要她解释清楚。

“你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论资望，说武功，哪一桩都轮不到你来做本派掌门。”丁敏君再次提高声量道，“众位师姐妹，师父虽有遗命周师妹接任掌门，可是她老人家圆寂之后尸骨未寒，本派掌门人转头便去寻那张姓魔头相叙私情。先师若知今晚之事，必定另选掌门！”

“我受先师之命，曾立下重誓，决不能……决不能有负她老人家的托付。”

“周芷若！本派门规严戒欺师灭祖，严戒淫邪无耻，你犯了这两条最首要的大戒，还能掌理峨嵋门户么？还不快把掌门铁指环交出来！”

“不，我不能。”

“你不交也得交！”

夜色渐深，天上飘起雨丝，转瞬便成了瓢泼大雨。丁敏君不耐烦再多纠缠，拔剑而出，正要动手强抢，一道佝偻身影忽然走入这废园之中。

是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老翁。步履蹒跚，嘴里还念叨着：“几位姑娘行行好，下雨啦，让老朽避一避……”

“滚开！”

丁敏君正恼，挥手欲驱赶。

岂料这老翁猛地直起身，也不见如何动作，只听“啪啪”几声脆响，指风破空，围着周芷若的峨眉弟子们竟齐齐被点中穴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丁敏君大惊失色，举剑欲刺，手腕却被一股巨力攥住，痛得惨叫一声，长剑“当啷”落地。

“灭绝大师刚逝，你们便要为掌门之位而同门相残，她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你、你是谁？我峨眉派的事与你何干？”

他不答，手指微一用力，丁敏君顿觉半身酸麻，骇得不敢再动。

静玄试图开口：“这位前辈……”

“你身为四代首席弟子，既无威严又无担当。此下正是危急存亡之际，你们在此内讧，莫非真要等汝阳王府的巡城兵马被引來，将你们一网打尽，才算全了峨眉的清誉？”

静玄脸色一白，再不敢多言。

“还有你，丁敏君。你自私凉薄，只知争权夺利，却是忘了在万安寺中，周芷若如何相救你的了吗？”

“可她不是安然无恙回来了么？谁知道她是不是——”

“住口！”

老翁松开她的命门，却是“啪啪”两掌掴在脸上。

嚣张气焰被登时打散，丁敏君倒退两步，又惊又怒地叫道：“你敢打我！我峨眉派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连我一个外人都记得周芷若舍身替你出头，记得灭绝大师临终前，当着六大门派的面立她为新任掌门——你莫非是觉得，尊师的眼光不如你丁敏君的私心？”

轰隆——

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照亮丁敏君红肿而扭曲的脸。

“你发信号召来同门，不是为了峨眉安危，是想借众人之势强抢掌门信物；你污蔑师妹私会魔教，不是为了门规，是见她得师父器重，心生嫉妒——丁敏君！你口口声声说着师父尸骨未寒，因一己私欲却全然不顾师门存亡，将师姐妹置于险境，你愧为峨眉弟子！”

亭外的雨更大了，积水漫过石阶，几乎将鞋履浸湿。

静玄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对着周芷若躬身行礼道：“是师姐糊涂，险些坏了师父的遗命。眼下外敌未除，咱们着实不该内讧，该听你的安排，先护着师父的骨灰回山。”

其余几名峨眉弟子也纷纷附和。

她们本就觉得师父临终前既命周师妹继任掌门，必有深意。此刻丁敏君被点破私心，更不愿再跟着她胡闹。

丁敏君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拔剑，只恨恨道：“你……你别得意！若你日后真做出对不起峨眉的事，我第一个不饶你！”

“那就等着。”周芷若上前一步，“师父的遗命，我不会违；峨眉的安危，我会守。你若不信，大可留在大都盯着。但此刻，其余人需先回峨眉——这是掌门的命令。”

丁敏君被她眼中的锋芒慑住，一时竟不敢反驳。

老翁见状，缓缓后退半步，将周芷若让至主位。又道：“方才信号必然惊动巡兵。你们若还想内斗，便留在这儿等着被元兵抓回去；若想保全峨眉，就即刻带丁敏君离开——别让尊师在九泉之下，再为你们操心。”

静玄等人脸色一变，再也不敢耽搁，连忙上前拉住还想争辩的丁敏君，对着周芷若行了一礼，匆匆消失在雨幕中。

亭内终于只剩两人，雨声渐歇，只剩下檐角滴水的 “嗒嗒” 声。老翁压低了斗笠，退入雨幕，转身也欲离开。

然而——

“公子殊荣。”

雨水如倾，将废园中的一切声响都吞没，只余下哗哗雨声敲打着残破的亭台。

“……姑娘认错人了。”

“可是，我看见了。”周芷若追到他的面前，雨水瞬间打湿了全身，“那道捏碎药碗时留下的疤，我看见了。”

“老翁”沉默片刻，缓缓转过身，抬手摘下斗笠，扣住了耳后边缘，随即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

刺啦——

脸上再无任何伪装。高鼻深目，肤色苍白，湿透的黑发贴服在额角颊边，正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他曾经明媚恣意，眉目舒朗。

如今清冷羸秀，阴鸷孤绝。

那是两张像而不似的脸，周芷若忽的悲凉一笑，“苏嵘……殊荣……千面郎？画皮鬼？哪一个才是你？还是我认识的从来都只是一副精心绘制的皮囊？”

“不。”

他捉住了她的手，不容拒绝地按在自己脸上，指腹下是真切的肌肤的柔软，骨骼的坚硬与深邃。他引着她的指尖，从眉骨开始，细细抚过眼窝、沿着鼻梁一路向下。

她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无法挣脱他的禁锢。

他就这样固执地握着，让她的指尖最后停留在柔软的唇瓣。雨珠从发梢滴落，浅绿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周芷若，这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