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的城墙高大而冰冷。
城墙上,巡逻兵的脚步声空洞遥远。墙根下,枯枝败叶混着垃圾一同糜烂,散发出呛人的腐味。越往西行,景象越发杂乱,窝棚倚墙,流民蜷缩,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阴影里翻找食物。
这里是阳光难以照拂的角落,公子殊荣目不斜视,策马走过。
马儿高大健壮,马上的人挎着一柄刀,令那些阴影里的窥视下意识就缩了回去。前方是西城城门,守卫远不如正门森严,贩夫走卒、推车挑担者熙熙攘攘,余光瞥见高头大马行来,已自动让开一条窄道。
公子殊荣未下马,只向城门口一个税吏模样的人随意抬了下手。
税吏目光扫过,麻木的脸顿时堆起恭敬,连忙躬身退开,挥手放行。
“公子回来了?”
他微微颔首。
西城热闹,店铺林立,招幌猎猎,行人摩肩接踵,车马辚辚。距发财坊还有一条街时,他却骑着马拐进了一条僻静巷子。
巷中青石铺地,两旁是些不起眼的铺面或高墙深院的侧门。一直行到深处,一扇黑漆木门方显出形状。这院门前挂着两盏绘有云纹的昏黄灯笼,无人守卫,瞧着冷清。
公子殊荣勒马停住,翻身而下,落地无声。
吱呀——
黑漆木门却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灰布短褂、面容精悍的中年汉子闪身而出,恭敬地接过缰绳。
“公子。”
公子殊荣微微点头,迈步进门。门内是向下延伸的甬道,壁上嵌着长明灯。
顺甬道走到底,推开沉重的包铁木门,暖意终于挟着书卷香、药草气与沉香袅袅漫来。分明在地下,整个石厅却亮如白昼,地面铺着精美繁复的波斯地毯,柔软而厚实,人踩上去,连脚步声都被吞了去。
公子殊荣一面走,一面脱下外袍,最后抛在软榻旁的架子上。他不坐,又走到一面巨大的书案前,案上堆着离京数月间所积攒的卷宗。
书案旁,一个身影垂手侍立。
那是个四十余岁的色目人。高鼻深目,肤色浅褐,穿一身深栗色长袍,质地精良却样式低调,无多余佩饰。他站姿笔挺,头颅微垂,视线落在公子殊荣衣袍下摆前方寸许的地毯上,恭敬而内敛。
“公子。”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话,低沉而平稳地迎接着主人的回归,“属下听沿途线报,公子已近京畿,特将净水、温酒、小食备于榻旁。”
公子殊荣未应声,随意拨了拨案上的玉镇纸,又选话本般悠闲地拣了卷文书。未立刻翻阅,反而踱步回到软榻旁,懒懒地坐下了。
榻旁小几上,白玉酒壶温在暖炉中,旁边是净手的水盆与几碟精致的干果。
他拿起酒壶自斟一杯,瞧着琥珀色的液体在白玉杯中优美地漾开,才抬眼道:“说。”
色目人即刻汇报:“公子离京月余,汝阳王府动作甚大。少林、武当、峨眉、昆仑、崆峒、华山六派高手归途中遭王府设伏,尽数被擒。月前,已秘密押解至大都。”
公子殊荣浅酌一口便放下酒杯,见他停了,淡淡道:“继续。”
“六大门派诸人现囚于西城万安寺,汝阳王府对外只说:清剿明教余孽,保护武林同道。寺外有重兵把守,无王府令牌不得入内。关押位置、守卫轮换、坐镇高手名录,皆已探明在此。”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卷成细筒的素笺,上前一步放在小几,退回原位,垂手肃立。
“保护?”
公子殊荣冷笑一声,身体后靠,懒懒道:“做得好,萨利赫。”
萨利赫深深躬身,静候下文。
“六大门派被囚,江湖暗流已动。传我的命令,盯紧万安寺,一草一木,一人一影,都要弄清楚。”
他音调轻得似呢喃,顿了顿,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面上浮起一抹浅笑。
“尤其是汝阳王府的那位郡主。她手里有我的信物,定会来寻我。”
萨利赫躬身退后,石厅再一次回归寂静。
公子殊荣任由身子陷在软榻绒绒的毛里,未去动那份密报,也未再斟酒。只阖上眼,任由久违的暖意包裹着自己,享受着这份隔绝尘世的难得的安宁。
翌日,发财坊的天还没亮透时,他已坐在只对坊主开放的三楼临窗的榻上。
楼下传来跑堂呵欠连天的扫地声,扫帚划过青石板,扫开昨夜散落的瓜子壳,又趴下去,睁着惺忪的眼扒出几点碎银。
后厨的方向,“哆、哆、哆”的剁肉馅闷响极有节奏。间或夹杂着一声粗声大气的抱怨:“天杀的菜贩子,萝卜也敢要这个价?当老娘是冤大头?”
偶尔还有手指拨弄着算盘珠子时发出的“噼啪”声,清脆又单调,想来是老账房在记录着昨夜最后的输赢。
整个发财坊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喧嚣沉睡,清晨的冷意混杂着隔夜酒气、未散的烟草味,以及新鲜菜蔬的泥土腥,所有的**都暂时蛰伏,只余下疲于奔命的庸常。
公子殊荣的目光空茫地落在窗外。他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有无数的碎片在回忆深处暗自沉浮。
“苏晦川……”
他轻轻念着这三个字,几乎想笑。
画皮鬼画皮,画得久了,连自己都差点以为那就是他。抬起手,指腹缓缓摩挲过眼睑,那里早已没了布条的束缚,也再无半分被余毒折磨的痛楚。
一阵扑翅声由远及近。
撕裂晨曦与雾霭而来的信使落在窗沿,他照例替它挠了挠翎羽,再在爪上一解一勾,素笺落入掌心。指尖拂过纸面又随手搓为细粉。
不过是些寻常的江湖动向,几笔不大不小的生意往来,还有关于几个不入流的门派长老在远在天边的另一座发财坊输掉一大笔产业的消息。
枯燥,乏味。
踏、踏、踏——
楼梯口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是萨利赫。他端着茶盏进来,瞧见公子手边摆着一只此前未曾见过的银鞘匕首,上嵌的绿松石在晨光里泛着淡蓝。他并不多生好奇,只是道:“公子,您要的武夷茶。”
公子殊荣呷了口茶,语气懒懒散散的,“楼下那两个吵了半宿的,打发了?”
“打发了。”萨利赫垂手回道,“就是王屠户输光了买猪崽的钱,要扒李四的棉袄抵账,被阿福按规矩劝去后巷了。”
赌坊常出类似的事。有的赌得倾家荡产,那一刻杀人的心都有了。
但无论如何,发财坊是不允许见血的。
寻常时候,在一楼的赌徒真赌出了火气,自有穿短打的伙计将他们“请”到后巷,递碗热汤面,等气消了再回来。这规矩是公子殊荣定的,比动刀子省事,还能多套些市井消息。
只除了赵敏那次是例外。
一个二个没一个普通人,未进坊内,便有“眼睛”悄悄来向他通传。他秉着玩乐的心思邀了他们上雅室,没想到,一个扮作富商的侍卫也有了当主子的蛮横。
不守规矩?
自然得叫他们吃个教训。
即便如此,被反制的郡主娘娘临危不惧,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依旧将他引入局中。大约也没付出什么代价,便有千面郎自毁双目,潜到了峨眉去。
……峨眉?
他忽然笑了,想起在金顶林间的静室中,周芷若给他喂粥。那时目不视物,一片黑暗中只能听着她的呼吸,嗅着她袖口的清苦药香,倒真觉得自己是个需要人照料的瞎子了。
“萨利赫,”他忽然道,“你说要是真瞎了,日子会怎么样?”
萨利赫一愣,想了想,老实答:“怕是多了许多麻烦。”
“麻烦?是啊……”公子殊荣拿起那只匕首,轻轻摩挲,“什么也瞧不见,其余的感官便加倍的增强,你能听见银杏叶落在地上的声音,能闻出莲子羹里放了几颗冰糖。”
萨利赫没接话。他知道公子说的不是真的瞎,而是在峨眉那段日子。
正说着,阿福慌慌张张跑上来,手里攥着张揉皱的纸:“公子,前院账房算错了,上个月水蛇那笔账多记了三两银子。”
“水蛇”是个专跑漕运的,每次来都要在发财坊寄存些货——其实是帮他传递南来北往的消息。
公子殊荣接过账册,笔尖在“三两”处一圈,“下次请他喝酒。”
阿福应着要走,又被叫住。
“让后厨给王屠户送两斤酱肉,就说是公子赏的。”
他点头答好,又急匆匆地下去了。
雅室静下来,发财坊却渐渐醒了过来。扫地声停了,剁肉的节奏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铁锅铲刮过锅底,紧接“滋啦”一声,热油爆开,浓郁的葱油香气升腾上来,瞬间盖过了所有刻意燃烧的熏香。
公子殊荣静静坐在窗边,看着西城的早市慢慢喧闹起来。
挑着菜担的老汉吆喝着新摘的黄瓜,穿红衣的小媳妇追着跑丢的鸡……吆喝声、车轮声、脚步声、讨价还价声……各种声音混杂着涌上了三楼,包裹住窗边那个孤独的身影。
“萨利赫,”公子殊荣把匕首揣回怀里,“下午让账房把各坊的月钱算清楚,给伙计们添两成。”
“是。”
“对了,”他补充道,“给阿福留两斤棠梂子,他闺女爱吃。”
萨利赫应声退下时,听见公子低声哼起段调子,不像是中原曲儿,倒有点像是波斯那边传过来的。
那调子柔和婉转,倒像谁在耳边轻轻唱着。唱着唱着,大门方向,沉重的门闩被抽开,随即是两扇厚重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吱呀长响。新鲜的早点香气和无数人声的洪流,汹涌地冲入前堂。
“开盘喽——”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他娘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这把押大!”
吆喝声、骰子声、赌徒的叫嚷、银钱碰撞的叮当响……清晨那点残存的宁静被撕得粉碎,却让发财坊彻底活了过来。
它像一只不知餍足的饕餮,开始吞噬又一个白昼的**。
饕餮的主人端起茶盏,看着热气在眼前散开,恍惚间又成了峨眉的雾。他笑了笑,饮尽最后一口,眼底那点罕见的空茫也随之彻底褪去。
现在,千面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