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咆哮几乎将古刹内微弱的炉火噼啪声吞没,希冀被逐渐磨灭,人到了这种境地,才会惊觉自身作用于天地的渺小。
赵敏抱着膝盖,望着闪烁不定的火焰,喃喃道:“你说,若这雪崩当真把咱们困死在这破庙里,先前的种种算计,搅动风云也好,运筹帷幄也罢,岂不全成了天大的笑话?”
公子殊荣没立刻回答,而是将面前炉火旁烘烤了有一会儿的干粮拿过来,解开布包,露出里面的几块金黄麻饼和褐色肉脯。
天气太冷。
他面无表情地取出一块麻饼凑到火边,但效果甚微。勉强咬了一口,噎得又灌了些清水才咽下去。
“或许吧。算计落空是常事,死在这风雪里,也不过是诸多落空之一。”
赵敏伸出手,公子殊荣便将布包和水囊推了过去。
她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烘烤麻饼和肉脯。麻饼边缘烤得微焦,散发出一点麦香,咬下一口,干燥的碎屑粘在唇齿间,让她只皱眉。她又尝试撕咬肉脯,最终无可奈何道:“啧,冻得跟石头似的,嚼得腮帮子都酸了。”
她不是吃不得苦,只是这精心准备的食物在酷寒下变得如此难以下咽,让她倍感沮丧。
公子殊荣虽是慢条斯理的,可这干粮于他而言何尝不是近乎折磨?听她抱怨,偏要懒洋洋地揶揄两句:“怎么?郡主的牙口是玉雕的,只能啃得动暖阁里的酥酪点心?看来金枝玉叶的喉咙,确实咽不下这些糟糠。”
赵敏被他这不咸不淡的嘲讽刺了一下,只是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懒得跟你计较。”
她更加用力地、沉默地咀嚼着那难以下咽的食物,仿佛在跟它较劲,也像是在对抗这无情的严寒。
殿内只剩下干硬的咀嚼声、炉火的噼啪声。火光在两人脸上跳跃,映照着同样被疲惫刻画的轮廓。
良久,赵敏才吃下一半麻饼,灌了一大口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将剩下半块揣在怀里,忽然说:“公子殊荣,你是不是觉得,我赵敏天生就爱在这江湖的泥潭里打滚?”
她没等他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父王察罕特穆尔,他这汝阳王的爵位,是跟着大军在战场里滚出来、用无数乱党头颅堆在御前才换来的。可如今呢?南边盐枭,东边海寇,中原处处烽烟……明教、天鹰教、丐帮、数不清的草头王……圣上震怒,斥责父王剿匪不力,朝廷里那些眼睛都盯着呢。”
她抬起头,眼中锋芒褪尽,只剩深深的忧愁与无力。
“父王老了……朝廷的猜忌却像悬在头顶的刀,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哥哥在外征战,可我也是父王的孩子!一个女子既不能披甲上阵,只能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所以这江湖的水,我必须搅浑;这正邪的火,我必须让它烧得更旺……哪怕把自己也作柴火烧进去。”
最后一句,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
公子殊荣静静地听着,眸中映着火光,却看不见底。就在赵敏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沉默或再抛出几句凉薄话时,他却忽然道:“这风雪的戾气,看着唬人,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而后侧耳,仿佛真在辨听风雪的呼吸。
“这风声比昨夜沉浊了些,势头也缓了。关外的风雪我见得一些,这般狂躁的,撑不过三天。”
他把先前打碎的朽木都收集了来,随意扔进面前几近熄灭的炉火,火星挣扎着再次跃起。
“顶多再耗上一日半日,总能找到路出去。大都的宴席,耽误不了。”
赵敏听着这句“耽误不了”,紧绷的心弦像是被轻轻拂过,虽未解脱,但心口的沉重竟真消散了几分。她知他性子别扭,此番言语已是安慰。更懒得作客套的道谢,只是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微微松了些。
果然,公子殊荣也不再言语,闭目养神,仿佛这句断言只是随口一提。
风雪在古刹外咆哮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日的傍晚才总算显出疲态,渐渐沉下去,化作一片寂静。
公子殊荣推开古刹那扇几乎被积雪堵死的破门,无垠的雪原映入眼中。在月辉下恰似一片流动的银白,刺目,却也带来了久违的清晰。
他仰起头,目光直抵天穹。北斗七星勺柄所指,启明星在东方闪烁着光芒。片刻,竟回头指向东南方道:“这边,三十里外有避风谷地。”
赵敏裹紧了狐裘,嘴唇干裂,连日困守古刹的疲惫亦在她眼下留了淡淡的青影。她与公子殊荣一同将古刹内仅存的几块门板拖到门外,又把破败不堪的经幡布幔和绳索扯了下来。
没有言语,两人配合默契。
布幔撕成长条,将相对平整的木板捆绑固定,又将绳索一端系牢在橇身前部。一盏茶的功夫,一架简陋得近乎寒酸的雪橇便横陈在雪地上。
“坐稳。”公子殊荣言简意赅,率先在橇身后部坐下,双腿微曲,足尖抵住雪地。
赵敏则抓紧绳索,在他身前坐定。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足下猛地发力,雪橇带着刺耳的摩擦声,顺着雪坡滑了下去。
起初的生涩很快被速度取代。风在耳边呼啸,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
公子殊荣凝视着前方起伏的雪丘时,记忆深处似有什么钻了出来,引导着他在雪原上划出流畅的弧线,好似驭着一叶扁舟,在冻僵的白色海浪间穿行。
发丝在风中狂舞,凉嗖嗖的空气让赵敏精神一振,连日被困的郁气也随之冲散许多。
她正想振臂高呼,但是,突然——
“停!”
公子殊荣低喝,双足猛地插入雪中,同时奋力向后拉扯绳索!简陋的雪橇剧烈颠簸,几乎散架,橇头高高翘起,溅起的雪沫扑了两人一脸。
“呸呸呸!”赵敏吐掉嘴里凉冰冰的雪,没好气地问,“你干嘛?”
“不能再往前面滑了。”
公子殊荣解开系在身上的绳索,指向雪橇前方。地势在那里陡然沉降,一道宽阔深邃的沟壑如同大地的裂口,毫无遮掩地横亘在星辉之下。
他走到壑边向下望去,壑底深邃,壑壁陡峭,积雪在边缘堆成了一道斜坡,而四具被吞了一半的人影如被遗忘的桥墩,正斜斜地插在上面。
是海沙帮的。
他抽出腰间长刀,刀鞘在最近一具尸身上敲了敲。
笃、笃。
沉闷的回响格外清晰。
赵敏也跟了过来,盯着几具冰雕似的躯体,眉头紧锁:“非得从这儿过去不可?”
“冻透了,比石头稳当。”目光扫过深壑的宽度,公子殊荣心中已有了路线,“跟着我。”
他足尖一点,身形倏然而起,轻巧地落在最前方那具冰尸宽厚的肩上。冻硬的骨头和厚实的冰层发出“咔”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响动之后,身形不滞,借力再次跃起,如纵跃的羚羊,落在了第二具尸体伏倒的脊背。
赵敏紧随其后。
连日担惊受怕、饥寒交迫的煎熬,加重了身体的疲惫。她咬紧牙关,看准公子殊荣的落点,深吸一口气,足尖点在第三具尸首低垂的、冻得如同铁块的头顶。
然而,就在她再次借力前冲,指尖才堪堪触到了对面那具冰尸的剑鞘,身体已然下坠。
惊呼尚未出口!
公子殊荣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的长刀狠狠贯入冰尸的胸膛!
锵——
刀锋破开坚冰,深深没入,直至刀镡。与此同时,右手猛地探出,抓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公子殊荣几乎被一同拖下深壑。他俩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一把刀上,十五嗡鸣,犹如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公子殊荣掌心才堪堪愈合的旧伤在蛮力撕扯下又迎来了一次崩裂,温热的液体立刻濡湿了他俩紧握的手,顺着赵敏的手腕滑下。
“你——”
赵敏脸色一白,那个“你”字才出口,一股巨力传来,身体被硬生生从下坠的轨迹中拽起,又甩向了对面的雪坡!她重重地摔在雪地上,溅起大片雪沫,灌进衣领,激得她一阵战栗。
她喘息着,挣扎着坐起身,回头望去。
只见公子殊荣身形似鹰,几个起落,稳稳地落在了她身边。可他垂下的右手却微微颤抖,掌心一片刺目的红,鲜血正顺着指尖一滴一滴砸在脚下冰层,又凝成红色的小点。
赵敏看着他滴血的手,嘴唇嗫嚅,却只是默默地爬起身,拍掉身上的雪沫。
公子殊荣走到那具被十五贯穿的冰尸旁,握住刀柄,猛地发力将刀抽出。尸体晃了晃,冰屑簌簌落下,已然摇摇欲坠。
他道:“接下来的路,得靠咱们走出去了。”
星辉铺路,清冷的光辉将雪原照得一片澄明。深壑被抛在身后,两人继续前行,地势渐趋平缓,新雪亦被更坚实的雪壳取代。转过一道被积雪覆盖的巨大山岩,一丝火药似的气息竟混在寒风中拂面而来。再往前,前方雪坡下竟有稀薄的白雾在袅袅升腾。
“温泉?”
赵敏眼中那点强撑的光亮终于彻底点亮,踉跄着冲了过去。
数步外就是一道狭长地裂横亘在前,热气腾腾,水声汩汩,在星光下泛着朦胧的光。
果真是温泉!
赵敏冲到裂隙边,俯下身,迫不及待地掬起一捧水就往嘴边送——
“别喝!”
公子殊荣几步赶上前,伸手拦住了赵敏。那水从她指缝间漏下,重新落回泉中。
“硫磺,有毒。”
赵敏的动作僵在半空。她低头看着手中残留的浑浊色泽,又看了看公子殊荣的眼睛。一股迟来的后怕让她心尖发凉,随即涌上的便是混合着尴尬与恼火的无力。
“……知道了。”
她猛地甩开手,背过身,不再看那泉水,只是就着旁边干净的雪团用力搓洗着沾了硫磺味的手。
公子殊荣没再看她,而在裂隙旁一处稍高的地方,弯腰捧起一大捧干净而蓬松的新雪。又来到水汽蒸腾的上方,摊开未受伤的左手,悬在温泉翻涌的热气之上。灼热的水汽包裹住雪团,雪迅速融化、汇聚,很快便攒成了浅浅一捧清澈的液体。
最后,他走到赵敏身边,将左手递过去,掌心掬着那汪来之不易的净水,一句话也没说。
赵敏瞧着那捧清澈的水,又抬眼看了看公子殊荣被熏得微红的脸。终究还是俯下身,就着他的手,小心地啜饮了几口。
公子殊荣等她喝完,才将剩余的水抹到了唇上。
干渴稍解,疲惫也随之袭来。
他在一块被烘烤得湿热的岩石旁坐下,方才深壑中,那奋不顾身的一抓一甩,几乎耗尽了体力。
想到这儿,才似终于觉察了痛楚,摊开右手,看见那道被蛮力再次撕裂的旧伤正传递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他正欲撕下一截内衬草草包扎,一只小巧扁圆的锡盒递到了眼前。
“喏。”
赵敏的声音响起,带着水汽浸润后的些许清润,少了平日的锋利。她已洗净了脸,发梢还挂着水珠,站在他面前,手指捏着那个锡盒。
“大内秘制的金疮药,化腐生肌。省着点用。”这话似乎是在暗暗报复他,当初告诫她省着点吃干粮。
她的目光扫过他惨得可怜的掌心,又移开,看向裂隙处蒸腾的热雾。
“这荒山野岭的,可没处再找。”
公子殊荣没有推辞,沉默地接过,弹开盒盖,里面是色泽温润的琥珀色膏体。
清苦,没有可疑的味道,确实是药。
他挖了一大块,缓慢地、迟钝地,但精准而均匀地涂抹在了那翻卷的伤口。药膏甫一接触皮肉便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撕开稍干净的内襟,一头用牙咬着,一头绕过翻卷的皮肉和凝固的药膏。他也不开口求人,只凭借左手与牙齿配合,迅速地将布条勒紧、缠绕。
做完这一切,公子殊荣才重新靠回岩石,将锡盒盖好。
他没有立刻还给赵敏,而是握在未受伤的左手中,闭上了眼睛。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随着掌心的清凉药力一起蔓延开来,将他拖入黑暗。
赵敏看着公子殊荣疲惫的脸,又看了看他紧握锡盒的手,转身回到温泉边,就着温热的蒸汽熏着冻僵的手脚,又慢慢啃食着怀中仅存的一点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