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顶。
长刀十五的震颤戛然而止,归于死寂。
公子殊荣依旧是那个斜倚巨石的看客,目光没在方才那惊险一幕上多做停留,便极自然地转向了战场另一侧。
那里,几名华山弟子正被明教烈火旗的烈火逼得狼狈不堪。
他看得很专注,仿佛刚才差点香消玉殒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弟子。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伤口被反复撕裂的剧痛,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赵敏眼底的玩味终于凝住,奇道:“你竟……不曾动心?”
公子殊荣回以一声冷哼。
赵敏的笑意彻底淡去了。这置身事外的疏离,这定力,这无情……她眼中的讶异已化为更深的忌惮和凝重。不禁暗暗道:这画皮鬼当真心冷如冰,血寒似铁。比自己先前预想里的,还要危险。
“画皮鬼”又道:“让他们再杀一会儿,还有一张底牌没现呢。”
赵敏嗤笑一声,仍试图刺穿他的伪装:“你倒是顾全大局。人不在峨眉派坐镇,偏偏在风口浪尖跑到这儿看戏,就不怕苏公子的身份露了馅?”
“该做的都做了。留在那儿,岂不错过了眼前这番难得的景致?”
崖下是修罗场,断崖之上,两人轻描淡写的对话,字字却系着崖下数百人的性命。
赵敏忍不住问:“你还不揭下面具?”
公子殊荣终于侧过头,绿幽幽的眸子扫了她一眼,像在看一个问出蠢问题的孩子:“这就是我的脸。”
赵敏不由一怔。若先前悉数反应还有表演的成分,这回便是真的惊奇了。
敬慕者称他为“千面郎”,厌恶者叫他“画皮鬼”。江湖传言公子殊荣的易容之术登峰造极,神鬼莫测,她便当他皮囊之下定是生了什么凶煞之相,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众。如今亲眼所见,才道江湖传言果真不可尽信。
眼前这张脸,深邃而俊朗,在暮色中有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又或是说……
眼前这张俊美面容,依旧是另一层完美的画皮?
二人之间的气氛正是微妙,崖下战场中心却是异变陡生!
一道褐影如大鹏展翅,双掌翻飞,带着沛然莫御的包容与化解而来。所过之处,无论是奇诡快剑或是悍不畏死的搏命杀招,竟都被此人轻轻拨开化解。
原本胶着混战的双方高手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强行分开来,“画卷”的中心霎时间留出了一片奇异的空白。
“这是……”
赵敏顾不得试探,身体前倾,似乎这样就能看清那搅局者的真容。
直到此刻,公子殊荣才终于提着那柄名为“十五”的长刀,缓缓直起身来。他注视着这个衣衫褴褛却气度沉凝的年轻人在混乱中显露身形,看着他面对群雄环伺、血仇深种的双方,试图开口调停……
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容。
是一切尽在算计的赌徒终于看到了那张定输赢的底牌,如他所料摊在最该出现的时刻,流露出的了然于胸。
赵敏喃喃道:“看来,这张牌果真举足轻重。”
“分量自是不轻。可惜,他出现的时机怕是晚了点。这场赌局可不是靠悲天悯人就能得赢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张无忌那神乎其神的武功虽暂时分开众人,却扑不灭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下方死伤惨重、仇恨深种的局面已是难以挽回。而赵敏所率领的奉旨平乱的元廷铁骑,才是敲响丧钟的利刃。
短暂的停滞之后,依旧是混战。只是这一次,变成了那褐衣青年一人独对众人。
一日不见,张无忌的武功似又提升了一大截。他心怀化解干戈之念,不愿伤人,所过之处,无论名门耆宿还是魔教悍徒,只觉手腕一麻,或虎口剧震,手中兵刃皆脱手飞出。
霎时间,叮当乱响。刀、枪、剑、戟、棍、棒、鞭、锏……兵刃落地之声不绝于耳。场中众人十之**竟都成了赤手空拳,就连灭绝师太手中那柄与屠龙刀齐名的倚天宝剑,竟也在一个照面间,被张无忌夺了去!
混乱为之一滞。
唯有一抹淡青身影手中长剑依旧寒光湛然。
崖顶风雪呼啸,公子殊荣鸦青色的袍角被风卷起,猎猎作响。他薄唇紧抿,绿眸深处掠过一道冷芒,快得犹如错觉。
“有趣。”赵敏轻笑着,唯恐天下不乱地点评道,“这小子武功奇诡,心肠倒软得很。夺了所有人的兵刃,偏生留下那峨眉小美人的剑……殊荣,你说,他俩之间,莫非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旧情?”
她的视线在公子殊荣平静的侧脸上逡巡,试图刺穿那面具,捕捉一丝波澜。
然而,注定得不到任何回应。
公子殊荣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柄孤悬的长剑。剑身映着天际最后一抹残阳的血色,也必然清晰地映照着周芷若那张苍白惶惑、不知所措的脸。
她握着剑,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空着双手的同门之间,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刺眼。
灭绝师太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张无忌却浑然不觉这微妙的气氛,当着天下群雄的面,倒转倚天剑柄,剑尖朝向自己,朗声道:“周姑娘,贵派的宝剑,请你转交尊师。”
周芷若只觉尴尬无比,下意识地伸手,正正接过那柄沉重的倚天剑。冰冷的剑柄入手,却烫得她心神震荡,忽听得灭绝师太一声厉喝——
“芷若,一剑将他杀了!”
她的身形陡然一颤,“师父……他、他方才……”
“动手!”
灭绝师太的怒喝斩断了她最后的犹豫,那是师门如山之令,是刻入骨髓的规训。
在无数道或震惊、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复杂注视下,在师父那如同实质的威压逼迫下,周芷若痛苦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那双曾经清亮如水的眸子里,只剩下身不由己而近乎绝望的决绝!
倚天剑出鞘,寒光撕裂暮色。
并非精妙的峨眉剑招,更像是被师命与责任推动的、仓促而狠绝的一刺!剑光如电,连崖顶的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噗嗤——!
锋锐无匹的倚天剑尖,轻易地穿透了张无忌的胸膛。就在那剑锋透体而出的刹那,一个极低、极冷,却又带着某种奇异赞许的轻笑声,如毒蛇般钻入了赵敏的耳中。
“好剑。”
赵敏心头一凛,猛地侧头!
残阳余晖,只见一双浅绿的眼眸在此映照下更显出几分残忍与妖异的可怖。她忽然有些分辨不出那这声赞叹里的意味了。
是赌局终了的快意?
还是对那狠绝一刺出乎意料的欣赏?
崖下,周芷若握着那柄仍在滴血的倚天剑,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剑尖的一片殷红像极了地狱的业火,灼烧着她的灵魂。
而方才还挂在公子殊荣嘴角的那抹得意的弧度,却倏地落下了。不知为何,心底竟也似被什么东西蓦地一刺。
这刺痛,无关张无忌的生死,无关赌局的输赢。更像是目睹了曾在他无边的黑暗世界里,短暂投下过一线微光的瓷娃娃,最终被不可违逆的师命、被血仇的枷锁、被世人目光的裹挟,当着他的面,由命运摔碎在血污中的……惋惜与寂灭。
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在青瓷药罐碎裂声里仓皇逃走的影子,再难逃出师门的桎梏。
公子殊荣抬起头,将目光投向更遥远、更空旷的天际。血色尽退,暮色蔓延,铅灰色的雪云笼罩了四野。他像终于失了所有兴趣,意兴阑珊道:“戏,看完了。剩下的扫尾,郡主自便。”
说罢,初一展翅而起。锐利的鹰唳伴随巨大的黑影,似阴云般笼罩着公子殊荣。
赵敏追问:“你去哪?”
公子殊荣的身影并未因此停驻。他提着长刀十五,步履从容地走向断崖另一侧更为陡峭荒芜的山脊。鸦青色的身影在嶙峋怪石间几个起落,便彻底融入了沉沉暮霭。
“郡主?”玄甲铁骑的统领策马上前一步,低声请示。
铁甲摩擦,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赵敏最后瞥了一眼公子殊荣消失的方向,冷冷道:“传令下去,前方归途,张网以待,莫教走脱一个——本郡主要在大都,请这些英雄豪杰们,好好‘赴宴’!”
崖顶,风雪更急。
巨石旁,只余下几点暗红的血痕,迅速被新落的雪花覆盖,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