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无法制约的烈焰,烧焦蛋白质的恶臭。此起彼伏的惨叫,和仓皇出逃却因弥漫的毒素倒下的村民。
“火势确实有点大了,”江芸喃喃道,对着体内的琉璃虫又道,“你啊,明明最喜欢这种场景不是吗?你是天生毒物,生来阴邪,与我为一体,此消彼长,不分彼此。……但是这时候,你居然又蛰伏了,果然还是因为火太大了吧?”
王也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火海,仿佛永无休止。由于高温而惨叫奔逃的人,四肢挥舞,在火光下仿佛继续着他们的“跳洞”舞蹈,欢唱高歌。
一瞬间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能让这里陷入一片地狱情景的人……
他本来被关押的地窖,只能透过缝隙远望皎月、静坐打发时间。而后外面的声音愈加喧嚣,他决定不能再按兵不动,打碎门闸翻越了出来。
路上他遭遇了这里的守卫,是柳家以示合作派来的一伙赶尸人。解决这些会动的尸体着实费了王也不少麻烦。其实本来,他完全可以速战速决,就像是当初在碧游村——他撕碎了无数阴童人偶的躯干,最终开启阵法,焚尽了造物大军。只是这次……实在是有些不同。
这里是一场构筑的幻境,王也身为术士,比谁都明白这里的虚假。可是落花幻境一切以事实为依据,也就是说,这些被驱动的尸体,说到底,他们也曾经是人。
本该入土为安。
冰冷的身躯,其实有和活人一样的柔软质感,被打倒在地上时,肢干扭动出非人的角度,让人看来实在不够拥有人类的体面。
于是王也那双本来扭住他们脖颈的手,最终还是稍微卸了力道。
缠斗了许久,他才脱身而出。
实在是非常狼狈。狼狈到江芸远远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笑。
“这家伙……”因为疲累,王也□□,拖着身躯一点点走向她。“这家伙,”他心想。因为这是在无人制约的幻境中吗?没有道德的束缚,更没有法律的枷锁。一切以暴制暴的痛快,她都可以尽情享受。
江芸只是稍稍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没什么事,便转而抬头望天,冲着遥远却无处不在的妲索的意识,询问道:“这里是你一切不幸的来源……现在,你爽快了吗?妲索?欺辱你的人,欺骗你的神,都在这里。”
然而天上却落下了雨。
骤雨,迅速浇灭了烈火炼狱。
恍若少女无声而安静的恸哭。
江芸不解,露出有些天真的讶异:“你不喜欢吗?妲索?还是说,你仍觉得不够解气?不然我们再来一次?让我再来给你表演一次更精彩的处决怎么样?”
又或者,你实在想要报复的话,我去查一查如今在世的残党也不是不行……就算那些人被关进了暗堡,我也可以干脆杀进去如何?
遥远的意识并没有回答。
这份沉默逐渐浇灭了她眸中的玩味,于是她开始喃喃自语:“说是处决,但是对于这些早就是死人的尸体来说,说是鞭尸也不为过嘛。确实是有点太没美感了……”
这时王也终于走到了她身边。
江芸收回视线,转而望向他。
他的身上很脏,一定是在泥土中摸爬滚打了一阵,不过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了。鼻梁高挺,眉目也是干净的。
哦,头发也散落了。本来记得……他是束起马尾来着。
此时此刻江芸未能得到妲索明确的答复,正很迷茫,他这一出现,倒是像一汪清水,浇灭她的戾气与静静的烦躁。她心情很好,于是行动也格外亲切了几分,或许也是因为这是一场“美梦”的缘故,江芸甚至也不吝于流露出苦恼和求助,“你觉得,妲索是不够满意吗?你不是术士吗,不然把她的意识拉出来问问?”
王也失笑:“亲姐姐,这可是妲索的主场,我闲的,跟她硬碰硬?”
“我不理解。”她叹气。
“不理解。”王也学她说话。
“是吗……不理解啊……”她却琢磨起了这个词,隐约回忆起妲索在最后同她的咛叮。
“楚湘之地的翘楚……如若连您也无法理解我……那么……”
江芸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王也问她:“怎么,你头疼了?”
“你这一副嘲笑我的样子几个意思?难不成你有什么头绪?”
“瞧您说的,你都不懂了,我哪来的自信敢说懂啊!不过,我这不是陪着你呢不是?慢慢想,想不通了就出去,去山下撸串。”
王也用着轻松的语气试图使气氛没那么胶着,很明显地,江芸紧蔟地眉头似乎稍微当真舒展了些。
“我有些想法了,不过,也只是有点眉目而已。”她道,又望向他,“接下来的事我想自己去做,所以就此别过吧,记得出去之后给我的尸体、哦不身体涂点保湿的身体乳,不然一晚上我要干掉了。”
“……你又想偷偷做什么?”他本能地警觉,“甩下我又干点不太厚道的事?”
他话说得轻巧,眉头却是皱的。
这里发生的一切,委实不是个好信号。
正因这是幻境,才更能突显往常那些被人世道德法律遮掩的真实。在梦中癫狂嗜杀且以此为乐的人,是否在真实中也依然对生命如此淡漠?就像她从不在乎自己的寿命,己身的安危,如若对自己也是如此,对他人岂非更是不屑一顾。
“真是不识好人心,”她矫揉造作的委屈起来,“那不该是你触及的领域了,王道长。我明明是在为你好,你看,从一开始,这地方不就让你很不开心吗?”
——这地方蛊魅丛生,皆为修炼的入魔者。常人无处遁形不说,单是死亡与龌龊,就脏了您的眼。还有,或许您嘴上没有说,我猜你心中一定有那么一瞬间,想劝我“何至于此”。何必屠戮早已往生之人,又何必为单纯的妲索特地描绘一幅地狱之景。
江芸微微笑着如此补充道。
“你太好猜了,因为一直以来,从你我认识的那一刻起,你露出最多的就是这种神情。在同情吗?在悲悯吗?在你所学所悟中的经书道藏中,并没有给你生死的解法,也定然不得扭转乾坤之象。这样已是定局的回忆中,王道长,你什么都做不了,那么为什么给自己徒增烦恼?”
“哎,我说你,诚心找茬啊。”
王也听出了她温柔言语下的利刃,可以说是阴阳怪气也不为过。但同时,他也在那么一瞬间,捕捉到了她的一丝难以挑明的情绪。
他想,或许她也是埋怨他的。
她看得确实很清楚。他们相识已不算短,甚至也做出了绝非普通朋友之间的亲近接触。但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依旧矗立在二人面前,他始终都无法赞同她的作风,无法附和她的观念。那么对她来说,也是亦然。她是否也会嫌弃他无法摒弃的人生准则、和难以入世的境遇。
既是如此,她埋怨、亦或是厌烦这样的搓磨。
王也不通俗世人心,正如他只能依靠公司和张楚岚解决流氓地痞带来的麻烦,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庆幸他可以捕捉到面前之人难以言说的情绪。这不正是他来此的理由吗?
“其实我……”他暗定心神,刚想说什么,却被崩裂的地面所打断。
这落花梦境,竟然要陨落了!说到底这是妲索的记忆回放,而江芸却做出了不同寻常之举,直接粉碎了该有的既定发展,所以这片幻境,该要重新洗牌了!
场景在崩塌,化为碎片渐被吞噬。于是江芸便也不想再留,明明只需要原地等待就好,她却背身向另一个方向离开。王也望着那人的背影,忍不住高声耍出最后的贫嘴:“老芸,我说,咱们一定要在妲索的内景中吵架吗?——这跟咱俩网络对线结果把妲索拉进群聊围观有什么区别!”
她的背影像是即将要融进虚无的角落,听到王也这句插科打诨,她稍稍侧身,似是确实被逗笑了,但是她的决绝之意并未削减半分。她要只身再次进入重塑的内景,于是静静等待这片幻境吞噬于她。
这一刻,王也却不合时宜地回想起。
那些遥远的学生时代中,总有那么点背的一刻……不会答的问题,未能理清的解题思路,然而却被老师点名了。
于是电光火石间,硬着头皮蒙出一个答案。
那么未经理性和经验所修饰的、那些一瞬间得出的答案,何尝不是本心所向?
他便没有犹豫,脱口而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迎而不藏,胜物不伤。江芸,这就是我能给出的,你我的解法!”
他没来得及看到她的反应,却同她一同——栽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