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在金丝檀木圆桌上的茶盏兀自冒着热气,李泽言却丝毫没有品茗的兴致。他蹙眉道:“这个波斯王子就这样凭空出现,查不到任何来路?”
“是。”魏谦答道,“真的就和他表面上展示出来的一样,一个富贵闲人一时兴起跑来西夏吃喝玩乐,没有任何目的。”
“可这个富贵闲人和玄鹄的人几乎同时出现,着实可疑,让人无法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李泽言抚摩着腰间的一块白玉,沉思良久。
“这当然不是巧合。”
从紫檀木雕花扶桑刺绣屏风后,走出一个穿黑色绣金线滚边大氅的男子,那人虽然看上去和李泽言的年龄不相上下,却有着一头银白如雪的长发,这让他阴鸷的气息里多了一分邪气。那双狭长阴暗的眼睛里带着冷厉的笑意,像是烈火也烤不热的深冬寒风。
“我对玄鹄的了解不比王爷少,据我所知,玄鹄来者不拒,只要是有能力的,都可以为之效力,忠诚反而是其次。玄鹄与锦衣卫的不同就在于此,对于玄鹄而言,利,才是他们的核心。北燕与玄鹄,更像是一种雇佣关系。”那人低笑一声,“为利而聚,也就代表着每个人的追求不一定是同一个目标,因而他们也会为利而散,各自追求各自的利益。”
李泽言紧紧盯着来人,唇边也有一丝微笑,“卫庄先生姗姗来迟,说话却与我兜圈子,这可不是与人相处之道。”
“我与王爷本就无相交之心,自然无所谓什么相处之道。”卫庄慢条斯理地端起白瓷青花盖碗,却不急品茗,端起茶托细细端详一番,品评道,“这盖碗形制倒是更配风月,王爷原本不是用来招待我的吧。”
李泽言并不答话,只等卫庄赏完这盖碗。他知道卫庄接下来才会说到正题上来。
片刻之后,卫庄终于开口道:“如果赫留斯是波斯人,只不过是因利而为北燕效力,这样所有的巧合便串联起来了。”
李泽言的瞳孔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腾”地站起,转身便要拿过架子上的大衣冲出门外,却被卫庄止住了。
“王爷不必着急,我已经安排了人手,王爷府上之人必定不会有丝毫损伤。”
李泽言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卫庄:“敢问卫庄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流沙也曾与玄鹄合作,我与那位赫留斯打过照面,他身上有点我感兴趣的东西。逆流沙在西夏边境跟丢了他,而王爷说府上有位波斯来的贵客,我便起了疑心。”
听见楚晏无恙,李泽言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半,重又坐了下来,开口道:“那么恕本王多嘴,赫留斯身上的什么东西让卫庄先生如此感兴趣?”
卫庄的眼神在那一瞬间迸溅出杀意,又在下一刻被森然的寒意取代。他的唇边依旧带笑,声音却寒冷入骨:
“赫留斯的大恩人,欠我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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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流沙,生死无踪。”已经卸去“周棋洛”的伪装,恢复赫留斯身份的金发青年,扬起一抹冷笑,“没想到王爷还留有这手,是我失策了。”
“哦?我怎么觉得,这是你故意留下的破绽?在梁王府里杀人,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说话的是一个面若敷粉,剑眉星目的俊美青年,他身着天青色紧身衣,外披白色单肩锦袍,以深深浅浅的紫色点缀。右肩的银章和左臂的羽状银钏,更为他的高华气质添了一丝清冷,那双丹凤眼干净纯粹,仿佛只有广袤苍穹存在于他的眼眸里,其他的皆是不入眼的尘埃。
而他说话时,那狭长的眼角微微一提,使得他的清冷中蘸出一笔艳色,甚至美艳得有些妖邪,足以迷人心魄。
“不愧是流沙四天王之首白凤,在下拜服。”赫留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案上的一块砚台,“卫庄真的以为我是来杀她的?”
“什么叫以为,卫庄大人怎么会留下这种失误。”从阴影里款款走出一个妖娆妩媚的女子,“倒是你,真的以为我们都入了你设的局?”
白凤回头淡淡地瞥了一眼女子,语气里有一丝不快:“不是说好了这次让我先会会这个波斯人吗?”
“当然说好了,我只不过出来耍耍口舌功夫。”女子露出一个娇俏的微笑,随后媚眼如丝地望向站在一旁的楚晏,“我只负责保护长公主殿下,脏话累活就交给你吧。”
白凤冷哼一声,话带嘲讽:“你倒是轻松。”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女子嗔道,“等会卫庄大人回来了,要是看到你还没把这个波斯人切成七八块,定把你们俩一起切碎了煲汤。”
到底谁啰嗦。白凤腹诽,随后望向赫留斯的眼神一凛,唇边的笑意如同冻结着九尺寒冰。
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楚晏缓缓走上前来,她镇定自若地望向赫留斯,开口道:“我知道你和流沙想找什么,那块虎符,已经被我销毁了。”
“销毁了?”赫留斯的瞳仁骤然放大,连流沙的二人都忍不住眉头一蹙。而赫留斯在怔住片刻之后,忽然笑了,由低笑渐渐变成肆意的大笑。
“笑话!你我都是被流放的皇族,我怎么会不知道权力对于我们这种人是何等的求之不得,就像飞蛾看见了黑暗中的光,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向死而生。”他那双美得不可方物的蓝色眼瞳流露出一种绮丽又阴冷的光芒,“你跟我说你放弃了通往权力的唯一道路?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你相信与否是你的事,但即便你今天杀了我,你也找不到这块已经不存于世的虎符。”楚晏的眼神如古井无波,又好像在深处涌动着汹涌的暗流,“而且对我而言,那并不是通往权力的道路,那只是一块遗留的伤疤。”
“正所谓伤疤,不就是要留着让我们感受到痛吗?”赫留斯的眼神又转而露出忧伤与狠厉,“你跟我说那不是权力?那可是掌控南唐最神秘也最强大的杀手集团的权力,只要两块虎符合二为一,控制一个糜烂的朝廷完全不在话下。”
这时赫留斯的唇边浮起一个冷冷的微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那名不正言不顺的新皇帝哥哥,哪怕得知你死了,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挖出来,找到你的那块虎符。”
“他本就不配得到那块虎符,皇兄在上吊之前把这块虎符交给了我,就是不希望他真正控制南唐。但皇兄的一番苦心终究还是错付了,我和阿昊都没有卷土重来的意思。”
“但还有一个人,他可以有这个野心。”赫留斯死死盯着楚晏,“这个人现在也和当年那个镇守燕云十六州的人一样,身居高位,手握兵权,被皇帝猜忌。你以为他去北境是因为什么?”
“——让他来接管南唐,真是因果轮回,报应啊。”赫留斯道。
这回轮到楚晏笑了。“这可真是个好故事,都可以让说书人赚个盆满钵满了。荒唐,他从来没有这个野心,一个早早开始培养接替者,恨不能早日归隐江湖的人,哪有心思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权力是会一点一点渗入肌骨的,等他发现的时候,这毒已经无解了。”赫留斯冷厉狠绝的声音忽然转轻,“当飞蛾的翅膀已经燃烧殆尽时,它还能飞翔吗?”
“他的羽翼是他亲手斩断的,不是烧尽的。”楚晏的声音忧伤而轻柔,转而笃定,“但他从来没有失去飞翔的能力。”
“但愿如此。”赫留斯冷冷道,“既然你们都不想要权力,那便让给我吧。”
说着他的手里剑已经脱手,被白凤的羽刃挡下,光影交错间夹杂着女子的娇笑声:“长公主殿下可仔细别被伤着了,还是站到我身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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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交锋都没有使出全力,仅仅是略一接触,赫留斯便像兴致缺缺一般停下了手,而他的眼神依旧冰冷刺骨。
“我,北燕,南唐,都对这块虎符垂涎欲滴,但据我所知,已经有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大楚。大楚对于这块虎符的渴望,不下于南唐。在大楚的眼里,得到这块虎符等于收回了南唐,那位号称南虎的项少主,他的故乡可是被南唐并了去,如果是他,连呼啸大当家都不一定能护你周全。毕竟他说过,富贵而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行。”
楚晏微微一笑:“多谢提醒,只是这块虎符确实已经不存在了。”
赫留斯冷笑一声:“这块虎符到底如何,只有你自己清楚。”
他缓缓转过身,声音缥缈如云烟。
“我有个请求。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不希望她知道。”
他接着道:“如果她知道,我和青龙最初接近她的目的都是为了杀你夺虎符——”
“——她是周棋洛心尖上的小姑娘,周棋洛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她只要做那个无忧无虑的采药的小姑娘就可以了,其他的她都不用知道。”
赫留斯,或者说周棋洛,缓缓转过头,静静地望向楚晏。
“你能答应我吗?”
楚晏颔首:“我答应你。”
随后他消失在盛大的阳光里,可这漫天的阳光都照不进那块最深最冷的阴影。
周棋洛的光芒实在太短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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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葵和白起走在街上的时候还在感慨:“当王子可真不容易,国王说召回就召回,昨儿他卷了铺盖就急匆匆走了,和我连顿饭都没吃,唉……”
白起早就对周棋洛心存怀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现在这个金发碧眼的外族人走了倒也了却他的一桩心事,所以他只简短地“嗯”了一声。
洛葵依旧絮絮叨叨的:“晏晏也是的,说动身就动身,马上就要和梁王走了。我还没和她好好说上几日话,毕竟分开这么久了……”
白起安静而专注地听着,喧闹的街市在他的耳畔一点点褪去,只留下少女像鸟雀一样脆生生的嗓音。
人群里还有一人,也在注视着少女的背影。只是他们隔着人山人海,隔着光与影,还隔着那人忧伤的眼眸。
周棋洛凝眸暂对,将少女嵌入眼底。
他的唇边浮现出一个淡而伤感的笑容。他就这样看着她,尽管她一无所知。
我走啦。他在心里默默说。再见了,洛——。
“洛洛!”
人群里忽然亮起一声。如平地生花。
他与她几乎同时回头,他急忙遮掩自己的面容,而她的眼神并没有扫到他,而是径自望向了呼唤这个名字的人。
楚晏笑盈盈地走过来,对她眨眨眼。两人说笑起来,可周棋洛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那样的明媚,早已与他无关。
他看着二人说笑的背影,都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他再次笑了笑,轻声说:
“再见,洛洛。”
不知是和洛葵道别,还是和周棋洛。
欢迎流沙出场【呱唧呱唧鼓掌】
我终于写了李泽言和卫庄的历史性会面,我脑子里已经出现毛毛老师一人精分两角的场面了,我好了,我好得不能再好
卫庄是嗑李泽言x楚晏的cp粉头吗
这章其实是暗示南唐与大楚的矛盾,还有南唐建国的缘由
白起或成最大赢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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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三回·缘起则灭,缘生已空